寇落苼便对着沈珏道:“沈珏,你听好了,孔伦之所以会杀你,是因为他早已厌弃……”
    “住口!”孔伦忽然怒吼一声,他浑身剧烈地发起抖来,牙关不住打颤,像是冷极,又像是怕极,他手脚并用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然后跌跌撞撞地朝沈珏走去。衙役们纷纷抽刀欲拦,傅云书却略一抬手,然后摇了摇头,他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们,看着孔伦跌倒在沈珏身上,伸手紧紧地将他拥住。
    死去的沈珏的眼眸空洞而木然,呆呆地看着上方,而孔伦此刻正趴在他身上,一低头,对上沈珏的眼睛,好似他还活着,他正看着自己一般。
    “阿珏……”他伸手轻轻地触到沈珏冰凉的脸庞,眼泪落在沈珏的脸上,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落,倒像是沈珏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孔伦紧紧地拥着沈珏的躯体,梦魇中的猩红又起,却在遇到这躯体上难以掩去的冰冷僵硬时倏忽而散,眼前终得天地清明。
    傅云书道:“孔伦,沈珏因你而死,你却连番遮掩,临了连一个真相也不愿还他?”
    孔伦抱着沈珏,失神地哑声道:“若真相难堪,又何必执着?”
    “真相即是真实之相,”傅云书道:“只分虚实,不论美丑。”
    孔伦低头凝视着沈珏,陷入长久的沉默,长到傅云书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时,他忽然开口道:“我与沈珏行周公之礼时,为求助兴,时常用系带缢颈……他从未拒绝或表示不满,我便以为,他也是喜欢的,从未想过,这可能样会害死他……”他苦涩一笑,“我也确实害死他了。”
    傅云书问:“所以,你是失手杀害了沈珏?”
    孔伦淡淡地道:“无论是不是失手,终究是我杀的他。”
    “你此刻倒是坦荡。”傅云书不屑地冷哼一声,“若真觉得对不起他,早在出事当晚便该来官府投案才是,又何必在此时假惺惺?”
    孔伦张口欲辩解,蓦地一怔,又将话咽了回去,淡声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有罪,且丝毫不无辜。”他缓缓松开了拥着沈珏的手,膝盖跪在地上,转了个方向,面向傅云书,深深地拜下去,“便求大人赐我一死,好给沈珏赔罪。”
    傅云书一噎,反倒不知该如何作答,既是失手所致,便罪不至死,可事后百般掩盖逃避,又实在可恶……他不知该如何作判,不由得望向寇兄。寇落苼今日台词颇少,此刻甚至看着地面出神,丝毫没有感受到小县令的眼神。傅云书静等了他片刻,终于忍不住鼓起腮帮子,极轻声地唤道:“寇兄!寇兄!”
    “嗯?”寇落苼这才回神,望向傅云双眼一横跪在地上的孔伦,寇落苼立即会意,正欲张开回答,原本被派在外守门的杨叶却一溜烟地跑了进来,窜到傅云书身边,慌张地小声道:“县……县令大人,贾大人忽然驾到,此刻已在县衙门外了!”
    寇落苼一字不落地将这句话听进耳里,想到昨晚收到的消息,眼神闪烁一下,默默垂下眼帘。
    “贾大人?”小县令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迷惑地问:“哪个贾大人?”
    “江北府的同知,贾轲贾大人。”杨叶焦急地道:“他不知为何忽然大驾光临,现正要往公堂来了。”顿了顿,杨叶连忙补充道:“孔德也跟着贾大人一起来了!”
    州府同知为正五品,知府副职,比傅云书这个正七品的县令足足大了两级,孔德能将这尊大佛请来,可见是使了吃奶的劲儿出了杀猪的血,非要救下自己的独子不可。想到这里,寇落苼不由得悄然望了眼傅云书。
    小县令到底是世家子弟,惊讶过后倒立即复又平静,起身淡定地道:“贾同知贾大人忽至我县,诸位同我一道前去恭迎。”
    “不必多此一举了,”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传来,伴着一阵爽朗大笑,一个胖子腆着肚子大步生风地朝这里走来,“我这不是已经到了么。”
    傅云书连忙躬身行礼,道:“下官傅云书见过同知大人。”
    “傅大人不必多礼,”胖子立即将傅云书扶起,笑道:“知府大人看了傅大人的奏报,对九合县移尸之案十分关心,特意派我过来看看。”特意着重道:“只是看看,傅大人不必多虑。”眯缝眼滴溜溜地转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孔伦,拖着嗓子说:“傅大人可正是在审理此案?”
    “是,”傅云书不卑不亢地道:“地上所跪的便是本案案犯孔伦。”顿了顿,道:“他已承认自己所犯罪行,在场之人,皆是见证。”
    第37章 移尸(二十八)
    “哦?”胖子一挑稀松的眉毛,踱着步子走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孔伦身边,绕着他走了一圈,道:“可本官听说,死者是被一个名叫赵宣甫的地痞流氓当着众多人的面当场砸死的,怎么莫名其妙的就忽然变了一个人?难道是这孔伦指使赵宣甫动的手?”
    傅云书低头道:“贾大人,孔伦杀的不是沈珣,而是忽然间多出来的那具尸体,叫沈珏的,与沈珣是堂兄弟关系。”
    胖子“啧”了一声,道:“傅大人这句话倒把本官搅糊涂了,合着两个受害人是被不同的人杀的?那……沈珣究竟是否为赵宣甫所杀?”
    听这胖子死活要把话题往赵四沈珣身上扯,再一看沉着脸立在角落里的孔德,傅云书心中了然,淡声道:“回大人,沈珣未死。”
    这个消息新鲜,傅云书尚未上报州府,仅有当晚县衙中的人才知道,胖子一听,眯缝眼努力撑了撑,显出惊讶的样子,诧异地道:“沈珣没死?他怎么会没死?不是有很多人目睹了他被拍死的过程吗?”
    傅云书道:“沈珣服下假死药,与赵宣甫一起演了一出戏,为的就是让官府注意到沈珏被害这桩案子。”
    “竟有这等事?!”胖子怒目圆睁,喝道:“这简直是目无法纪、戏弄官府!来人呐,将那两个案犯带上来!”
    衙役们一个都没动,全都迟疑地望向傅云书。
    傅云书沉声道:“大人,下官以为,那沈珣与赵宣甫虽然可恶,但毕竟事出有因,沈珏惨死,沈珣为弟伸冤,难免有些……”
    没等傅云书说完,胖子便猪蹄一挥,打断了他的话,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天底下有冤的远不止他一个,倘若人人都耍手段使心机,将官府戏弄得团团转,那朝廷威严何在?沈珣同赵宣甫,必须严惩!”
    傅云书一噎,道:“大人说的是,下官定当会对他二人依律定罪。可这孔伦却是这桩‘移尸’案的始作俑者,若要定罪,因以他为先。”
    胖子回头瞟了孔德一眼,道:“他亲口承认杀了沈珏?”
    “是,”傅云书道:“因意外,失手缢死。”
    胖子问:“这孔伦与死者是何关系?”
    静默片刻,傅云书道:“名为主仆,实为情人。”
    胖子又问:“既说是意外,那么……究竟是怎样一桩意外?”
    “这……”此话如何出口倒叫傅云书好一番纠结,沉思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云雨翻覆,一……一时激动,便……失了手。”
    胖子轻轻“噫”了一声,退开两步,低头望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孔伦,打量片刻,道:“怎的满脸泪痕?哭过?”
    孔伦闻言,冷冷地撇过头。
    立在角落里的孔德终于出了点响动,低喝道:“孔伦!”
    胖子略一摆手,笑道:“无妨,未曾想这年轻人倒还是个性情中人。既然哭了,便是后悔,既然后悔,又何必当初?”
    孔伦恨声道:“失手就是失手,亦非我所愿,若我一死,能换阿珏一命,我立即赴死,绝无二话!”
    胖子“啧啧”感叹道:“还是个情种。”
    “大人,”傅云书凉飕飕地说:“恕下官直言,此等场面话,正是这些个纨绔公子哥儿们所最擅长的。”
    胖子眯缝眼一横他,板起脸正要说些什么,忽地眼珠子一转,似是记起了什么,又是一笑,道:“傅大人说得不错。”顿了顿,问:“那么这孔伦该如何定罪,傅大人心中可有思量?”又立即补充道:“本官不过一问,傅大人切勿多虑。”
    傅云书颔首道:“回禀同知大人,孔伦之罪该如何定夺,下官亦在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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