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陆添惊讶地说:“这么说来,这伙拍花子竟是群鹰寨的手下?”
    傅云书迟疑着道:“这样定论,未免草率。群鹰寨中匪徒虽然做恶无数,但下官还未曾听闻他们也做过采生折割的勾当。”
    “既然是做恶无数的匪徒,自然做什么坏事都不会让人奇怪。”陆添随意一摆手,淡淡地道:“九合县县尉何在?”
    一直作围观状的赵辞疾终于出列,躬身行礼,道:“下官在。”
    陆添淡声道:“本侯命你带一队人马上到金雕山去,将那几个罪犯全数抓获。”
    晋阳侯此话一出,不止赵辞疾面色铁青,连带着许孟也倒抽一口冷气,县衙中除了淡定自若的陆添,众人皆面面相觑,神色诡异。
    “怎么?”陆添略带点鄙夷地勾了下唇角,“只是叫你去把罪犯抓回来,又不是剿灭山贼,这就怕了?”
    “侯爷,这金雕山群鹰寨匪众并非如您所想那般……”傅云书正欲为自己手下辩解,赵辞疾忽然开口道:“是,下官自知不敌,所以怕了。”
    “你……”陆添想必是从未见过这样直白坦言自己无能为力的,一时竟无言以对。
    赵辞疾继续坦然地道:“不止是下官一人,放眼整个江北府,若有人不惧群鹰寨土匪之威,哪里还能容忍海东青肆意坐大?当然了,晋阳侯不一样,”他忽地话锋一转,“晋阳侯爷并非江北府中人,说不定就有这常人难及的勇气、披荆斩棘的本领,能够只身一人杀上金雕山,活捉海东青,将群鹰寨一干匪徒剿灭干净。到时候龙颜大悦,全部嘉奖当然归侯爷一人到时候封官加爵事小,更得圣心才是正道。您说是吧,侯爷?”
    赵辞疾此人一向少言寡语,甚少见他珠帘炮弹似的说这一堆话,还连讽带刺,一声声貌似恭敬的“侯爷”都带着丝嘲讽的意味,惊得傅云书都一时怔愣,不知该如何替他遮掩。
    晋阳侯陆添与当今圣上有些不同于君臣的关系,可以简略归纳于两字——暧昧。
    第98章 采生门(二十一)
    晋阳侯陆添与当今圣上有些不同于君臣的关系, 可以简略归纳于两字——暧昧。这几缕若有若无的暧昧缭绕于朝堂之上, 众臣隐约可闻可见却不可触及,也只有与知交对坐饮酒时才敢大着舌头叨逼几句, 从来没人敢摆在正面上说——还是当着其中一位当事人的面。
    眼瞅着陆添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由红转紫, 连一向和赵辞疾不大对付的许孟都忍不住替他捏把汗, 暗中撞了下他的胳膊,低声斥道:“你喝多了吗?少说几句吧你。”
    “好, ”陆添终于回过神来, 冷笑几声,甚至拍了几下手, “很好。”他的目光移向傅云书, 道:“傅大人, 你们九合县,可真是人才辈出哇。尤其是这位县尉大人,可真叫我……”他眯了眯眼睛,似是在思索措辞, 片刻之后才磨着牙一字一顿地道:“越看越喜欢。”
    这已是十分明显的憎恶。
    按照一般情况, 为了自己日后的仕途,傅云书须得马不停蹄地将赵辞疾卖了, 顺带安抚一番晋阳侯的情绪。可自上任以来,赵辞疾话虽不多, 活却干得甚得傅云书之心, 今日虽不知他抽哪门子疯,但若要他毫不留情地将人一脚踹开, 傅云书还真心存不忍,犹豫再三,还是叹息道:“赵县尉这些时日为采生门劳累奔波,许是一时头脑不清,若他言语中有得罪侯爷之处,下官在这里替他向侯爷赔罪了。”
    “哟?”陆添一挑眉,“看不出来傅大人还挺护短?”
    傅云书立即起身行礼,“下官不敢。”
    陆添沉着脸冷眼睨了他许久,忽然粲然一笑,先前满面阴鸷荡然无存,依旧是明朗和煦如春风拂面,他看着傅云书笑道:“这么紧张作甚么,赶紧起来吧。”
    傅云书一时吃不准钦差大人是真宽宏大量打算揭过,还是存了心思决心秋后算账,正踌躇言辞间,陆添已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平静地道:“既然县尉大人放言整个江北府都无人敢动金雕山,那么躲在山上的那几个罪犯,又该如何处置?”
    满堂鸦雀无声。
    陆添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傅云书硬着头皮开口,“侯爷……”话还未起头便被陆添一抬手止住,陆添道:“傅大人,本侯要的是一个周密严谨、万无一失的计划,而不是你一时心血来潮夸下的海口。”他站起身,负手往前走了几步,又缓缓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傅云书道:“我给你一日的时间,明天太阳下山之前,我要听到能令我满意的计划。”
    傅云书起身,行礼道:“是,下官恭送晋阳侯。”
    陆添走后许久,整座县衙都陷在一片尴尬的沉寂中。傅云书将自己的手下一一扫视过去,问:“可有谁想得出捉贼之策?”
    钦差大人不在,铐在众人心头的枷锁也稍有缓解,与县太爷相对熟识的王小柱忍不住嘟哝道:“晋阳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金雕山那种鬼地方,哪里是人能上得去的?!”
    许孟立即呵斥:“放肆!钦差大人岂是你能诽议的?人上不去,那那些拍花子是怎么上去的?难不成他们能给别人披羊皮,还能给自己插上对翅膀不成?!”
    “对,那些拍花子是怎么上去的?”傅云书的目光骤然转为阴冷,嗖嗖地刺向瘫软在地的何长发,“何长发,从实招来,你的同伙是如何上去的金雕山?”
    “不知道哇!小老儿只听他们说过若事发就趁机躲上金雕山,未曾听他们说过如何上山,我真的不知道!小老儿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被他们哄了去替他们办事,可我除了带那小姑娘讨钱以外什么都没干过!求大人饶命!”何长发一通吱哇儿乱叫,眼泪鼻涕混合着涎水黏糊糊地搭在脸上,看得傅云书一阵反胃,忙不迭地移开视线。
    许孟幽幽地道:“大人,这老不死的东西心肠歹毒不说,说话一句真三句假,我看若想让他开口吐真言,非得弄些手段叫他尝一尝才好。”
    “许大人说得有理,既然如此,这老东西就交给你料理了。”傅云书垂下眼帘淡淡地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对了,小心着点别弄死。”
    许孟一愣,随即应“是”,转身招呼了两个衙役,也不顾何长发痛哭流涕大呼小叫,拖了人就往外走。
    待许孟走远,傅云书的目光又挪回自家手下们身上,道:“不要寄希望于何长发,办法还是得自己想。除非是群鹰寨真与采生门勾结,否则他们是用的什么方法,才进得了群鹰寨的大门?”
    赵辞疾道:“大人,上了金雕山,也并不就意味着进了群鹰寨。”
    “哦?”傅云书一挑眉,“赵大人此话怎讲?”
    赵辞疾道:“金雕山何其高阔,群鹰寨匪众数目再多,怕也不能全部巡查到。那些拍花子只要带足了干粮,往哪处人迹罕至的洞穴里一躲,任凭海东青一双鹰眼望得再高再远,怕是也不能看尽自己眼皮子底下这几只小小的老鼠。”
    傅云书无奈苦笑,“可老鼠想要藏匿,只需随意找个阴暗角落一躲就好,我们想要去抓,却得提着灯笼一点一点地摸索过去,即便群鹰寨与采生门没有联系,想要抓住他们,又谈何容易?”说罢,他长叹一口气,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先退下吧。”
    “是。”一众捕快衙役行礼告退后皆缓缓散去,半晌过后,傅云书抬头一看,赵辞疾却还留在原地,他疑惑地问:“赵大人,可还有事?”
    “多谢大人替下官开脱,下官逞一时口舌之力,给大人添麻烦了。”赵辞疾双膝一弯腾地就给傅云书跪下了,丝毫不含糊。按照他的官位,即便是向傅云书行礼,也只需躬身作揖即可,骤然行此大礼,吓了傅云书一大跳,连忙从椅子上站起,将人扶起来,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大人过礼了。只是……”傅云书眼珠子一转,待人站稳了,慢慢把手松开,负手而立,沉声道:“容我多问一句,赵大人不是这般无礼狂妄之徒,今日为何冲撞晋阳侯?”
    赵辞疾沉默片刻,低声道:“只是看不惯。”
    傅云书语调微微上扬,“看不惯?”
    赵辞疾道:“下官看不惯晋阳侯这样的人。”
    傅云书立时就想到,赵辞疾怕是个宁折不弯的卫道士,因着晋阳侯与皇上有这样那样的传闻,所以看他不起。他又忍不住想到自己,若是自己和寇兄之间的关系有朝一日曝于天光下,这宁折不弯的赵县尉又会怎样?晋阳侯的地位比他高出那么多,他都敢当面出言讽刺,自己这个官位只大他一阶的小小县令,只怕一个气血上头,提了刀就来为民除害了。
    想到这里,傅云书一颗小心脏忍不住抖了一抖,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见赵辞疾一脸冷然,掩饰地咳嗽了几声,道:“晋阳侯虽面上揭过,但心里多半会记下一笔,为以防万一,你自己领了板子去牢里蹲着,给侯爷看看,等我想出主意,领兵上金雕山时,再提你出来。”
    赵辞疾感激地看了眼傅云书,深深躬身道:“多谢大人。”
    “行了,你去吧,我也累了。”傅云书捂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一边捶着腰一边往外走,心想着这弱冠一过怎么人也跟着老了好几岁似的,正盘算着等会儿得缠着寇落苼叫他给自己好好按摩按摩,忽然听见身后的赵辞疾叫自己。于是站定,回头,傅云书没忍住,又是一个哈欠上头,含含糊糊地问:“嗯,还有什么事?”
    赵辞疾道:“大人,小心陆添。”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叫傅云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欲追问,赵辞疾却如脚底抹油的猴子,刺溜一下就跑得没影,任由傅云书在后头大呼小叫也不停一下。“莫名其妙,你自己才应该多小心他吧……”傅云书小声嘀咕着,往自己府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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