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夫胡乱披了衣服,连鞋子也没有穿就赤着脚跑出来,一眼就看见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气息奄奄的傅云书,顿时大惊失色,匆忙扑到傅云书身侧,这才注意到他胸口插的那柄匕首,失声惊呼:“大人!是哪个恶贼如此大胆,竟敢对您下手?!”
    傅云书原本已是本昏半醒,经邵大夫这一吼唤回了些许神志,涣散的眼神望向他,虚弱地笑了笑,道:“邵大夫,你的药不管用啊……”
    第105章 采生门(二十八)
    邵大夫此刻哪里还反应得过来药不药的事, 只当傅云书是重伤之下神志也混沌了, 一边胡乱答应着,一边命小药童拿来剪刀, 将傅云书胸口处的衣服“嗤嗤”剪开, 轻轻按了下插着匕首的伤口处, 便有血水不住地往外冒,大为皱眉, 但又隐隐松了口气, 道:“幸好没有刺中要害,只是这伤口略深, 不将匕首拔出来, 这血怕是不能轻易止住, 傅大人……傅大人?”邵大夫一连唤了好几声傅云书都没反应,再一看,他双眼紧闭,已经陷入昏迷。
    邵大夫暗叹一声得罪了, 对小药童和莲子说:“你们两个, 一左一右,把他给我按住了!”
    神思混沌间, 傅云书恍惚又觉自己回到了与寇落苼一起隐居的小茅屋,只是这次, 原本清秀的山水却仿佛风吹霜打过一般显出一种阴沉的衰败, 屋前小河干涸,屋后竹林枯萎, 养在院中的鸡鸭鹅也不知去向,他慌乱地寻找寇落苼,却怎么找也不见人影,心急如焚时,却听见耳边幽幽地传来一句,“浥尘,我走了。”
    傅云书猛然抬头,却见寇落苼站在远处,身形飘忽不定,像是随时就要随风而去一般,他拔腿欲追,脚步却像是被黏在原地一般,任他竭力挣扎也挪不动丝毫。而那头的寇落苼冲他挥了挥手,转身渐渐消失不见。
    傅云书绝望地大声呼唤:“朝雨!你别走!朝雨!”
    往日都是小药童值守,今夜却换做邵大夫亲自为傅云书守夜,老头儿年岁也大了,裹着毯子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了半来个时辰,上下眼皮子便直打架,睡意正浓间,忽然听见傅云书嘴里念念有词,他一个激灵,忙小心翼翼地附身上前,道:“傅大人,您有何吩咐?”
    傅云书毫无意识,只虚弱地一声声唤着“朝雨、朝雨”。
    不知这名唤朝雨的是哪家姑娘。邵大夫暗叹,能惹得傅大人痴心如此,也算不枉此生。
    于梦境沉浮许久,傅云书终于轰然挣脱,蓦地睁开眼睛,窗外天光正盛,刺入眼中,他又立即紧紧闭上眼,神志一清醒,伤口引来的剧痛瞬时传遍四肢百骸,傅云书忍不住闷哼一声。一直守在旁边的邵大夫立时察觉到了,欣喜地道:“傅大人,傅大人你醒了吗?”
    傅云书睁开一道眼缝,弱弱地道:“醒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若是县令大人被治死在自己手里,那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可若是因自己见死不救而亡,那就更是罪无可恕,因此这一整晚邵大夫都是提心吊胆,生怕眼前这虚弱的少年郎一口气咽下去再喘不上来,好在终于是熬过来了。邵大夫道:“这最危险的一晚已经算是熬过去了,若无意外,此后应当也无大碍,只是还需好好调理,不得随意走动,还应稳定情绪,切莫大悲大喜。”
    傅云书无奈地笑了一下,轻声道:“只怕世事无常,悲喜不由人。”
    邵大夫也不知听没听清这句话,只道:“我已派人去县衙通知,想必一会儿有人来接您了。”
    “你把我的事通知给衙门里头了?”傅云书愕然。
    邵大夫见傅云书神色不对,心里“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这……这有何不妥吗?”
    “罢了,”傅云书颓然道:“这样的伤,反正也是瞒不住的。”
    邵大夫还当他是少年人心性,觉得被人所伤有点丢脸,又不想让衙门里的人担心,便宽慰道:“大人,您这伤势需好生休养,自然该叫人伺候着,可不能马虎。正所谓马有失前蹄,一时不察被人所伤,那也没什么,叫人把那恶贼抓来,大刑伺候一番,给您出口气便是。”邵大夫自觉这一番话说得很是体贴,此番又立下救县太爷一命的大功劳,从此以后在九合的地位说不定就水涨船高,心里一时美滋滋,便未察觉傅云书只无动于衷地“嗯”了一声。
    静默片刻,傅云书忽然问:“邵大夫,你可还记得,我之前找过你配了治断袖的药?”
    “记得,”邵大夫连连点头,眼珠子转了转,试探地问:“是寇先生又吃完了,不好意思亲自登门,便托您顺道来问一问?”
    听他提到寇落苼,傅云书胸前伤口又是一阵刺痛,他咧了咧嘴,道:“我想问问您这儿还有没有类似的药。”
    邵大夫一头雾水,“类似的药?”
    傅云书抬起无力的手,虚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若为情所困,可有一解相思愁苦之药?”
    “这……”邵大夫为难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味忘情水,旁人伸不得援手,须得自己勘破。”说着,他想起傅云书昏迷时反复念的那个名字,很是同情地叹了口气,“其实两人若是两情相悦,又有什么误会解不开呢?大人若是真的无法忘怀,不如和朝雨姑娘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若能解开心结,岂不皆大欢喜?”
    “什么?”傅云书原本只是漫不经心、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忽然听到他提到那个名字,浑身俱是一震,眼神如同由死转活一般,怔怔地看着邵大夫,“你方才说……什么姑娘?”
    邵大夫一时心直口快说漏了嘴,以为傅云书心事被戳破,恼羞成怒,忙不迭心虚地低下头,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是大人昏迷中一直在念一个名字,老朽……老朽便以为……以为是傅大人难以忘怀的心上人……”
    “我念的是一个什么名字?”傅云书定定地看着邵大夫道。
    邵大夫硬着头皮道:“朝雨。”
    “哈。”傅云书忽然笑了一声,双手无力地捂住脸,沙哑绝望的声音漏过指缝,一声声念着,“朝雨……朝雨……”
    邵大夫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大人……”
    “你出去吧。”傅云书双手仍旧捂着脸,声音里是浓重得无法遮掩的疲倦,“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邵大夫麻溜地出去了,还不忘给傅云书带上门。
    确认身边再无动静后,傅云书终于缓缓放下双手,苍白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抓起被角,把自己的脸一点点擦干净,刚擦完,便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傅云书以为是邵大夫又来了,无奈地道:“我不是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么?”
    门被“砰”地推开,陆添从门外大步跨进,身后跟着许孟和赵辞疾二人。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傅云书身上,见他一副身虚体弱的模样,面色顿时生出许多奇异的变化,最终还是陆添率先反应过来,大步行至他床边,状似关心而焦急地一把握住他的手,道:“傅大人,怎么一夜不见,你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许孟和赵辞疾也跟上来,关切地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傅云书把自己手从陆添手中轻轻抽回,淡声道:“让侯爷失望了,下官暂时还死不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陆添真切责备似的皱了皱眉,“说的好像我会盼着你死一样。”顿了顿,又道:“你到底为什么会受这样重的伤?又是谁弄伤的你?”
    傅云书忽然觉得无比的疲倦,但面对陆添急迫的追问,也只能无奈地道:“我昨晚去了金雕山。”
    “你去了金雕山?!”三人皆震惊地道。
    赵辞疾不敢置信地看着傅云书,“大人,那你……”
    陆添道:“那你的伤是金雕山上那群土匪弄的?”
    傅云书沉默无言,权当默认。他总不能说是自己捅的自己,就干脆把黑锅丢给寇落苼背,反正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傅云书恨恨地想。
    “傅大人啊傅大人,”陆添状似痛心疾首地道:“本侯虽说要你在三日之内将那帮拍花子一网打尽,但那也只是一时气话,你怎可当真?即便要抓贼,也不能只身前往啊!”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傅云书平静地道:“去了这一趟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我知道了那群采生门余孽并没有藏在金雕山上,何长发招的是假供。”
    陆添一愣,“你怎知采生门余孽不在金雕山上?”
    因为群鹰寨主海东青其实是寇落苼,所以他相信群鹰寨与采生门并无关系,而群鹰寨匪众对金雕山的巡查如此严密,绝不会容十来个人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而他们毫无察觉。
    这些话当然不能跟外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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