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顾二送到,又匆匆往自己家赶。
    “外面正乱,你这一身的血,起码要进来换身衣服再走。”
    “不换了,离得不远,没那么倒霉撞见人。逐流等不到我,怕是要出来找。”
    天际剑光凋落,春夜微风忽而寒凉。
    像是下了一场雪。
    巡逻兵都被引去西边,程千仞继续抄小道赶路。
    终于拐进自家所在的巷子,长舒一口气。
    此时他并不知道,漫长的黑暗还没有过去,今夜最大的变故就在前方等他。
    第28章 应该让他们认识一下
    程千仞向家走去, 脚步都轻快起来。
    却在碰到院门时心里晃过不妙的预感, 略有迟疑,猛然推开门。
    院子幽静, 只有槐枝摇曳, 明月相照。逐流的房间亮着烛火, 透过窗纸,洒下一角暖黄的光晕。
    就像每个寻常的夜, 没什么不对。
    似乎昭示着程千仞因为今晚的事, 精神过于紧绷了。
    但他无法放松,没有喊逐流说‘我回来了’。只是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握紧了剑, 沉心静气, 想要感知些什么。
    墙外虫鸣鸟飞,风过叶间的声音倏忽淡去,更细微响动成倍放大,如果他多一点修行知识, 会知道现在他一身真元, 尽在耳目之间。
    他听到了不止一人的呼吸心跳声, 于是张口喝道:“出来!”
    春风骤急!数道黑魆魆的影子从墙外、屋顶掠来,无声落在院中。
    十位黑衣人恰好站在程千仞周身十处方位,院里空间登时显得狭小。
    程千仞借着月色打量着对方,他知道有人,却没感知到这么多,深觉自己冒失。
    十人都是青年面目, 黑色武服,配三尺腰刀。
    若说是夜里潜伏,却没有遮面,何况月夜穿灰衣更隐蔽。被喝破踪迹没有动手,只是现出身形。
    他们是谁,多高的境界,有什么目的?在南央城里,敢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逐流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南渊学院服上血迹浸透,脸上亦是血污斑斑,却遮不住清亮眉眼。
    像是才经一场恶战,气势正盛,战意未散,连他们的行迹也能察觉。到底还是轻视这人了,没有藏好,失策。
    不过二十岁,就达到炼气大圆满的境界,说天资出众不为过。为什么带着少爷住在这种地方?
    他们在推演师算出方位的第一刻启程,全力赶路,很多事情没有时间查。只好猜测。
    程千仞飞速回想着东家一剑横来,站在他身前时的姿势、出剑的角度,略微调整身形。
    随着他步履微动,手中剑被月光照亮。
    于是他面前的人彻底看清了那把剑,不由惊骇更甚。此人与剑阁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在澹山上,而在南央?
    双方在猜疑中僵持,气氛剑拔弩张。
    静谧中‘吱呀’一声微响,孩童的声音冷冷响起:“嘴上叫我少爷,心里却没把我当主子。”
    只见程逐流立在房门口,手持灯台,明黄的烛光将一切照亮。
    话音未落,黑衣人齐齐低头跪下。只有稍显年长的一人出声回道:“属下不敢。”
    程逐流穿过跪地的众人,向程千仞走去:“那我叫你们滚,为什么还不滚?”忽而他神色一变,“哥哥怎么弄成这样?”
    院中情形陡转,乖巧的逐流也变得陌生。程千仞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身是血被人围着,实在容易引起误会。
    急忙道:“不碍事。在面馆遇到点麻烦,等下与你细说。他们是……”
    逐流笑起来,拉起他衣袖向前走:“灶上烧了热水,哥哥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走到房门口时突然侧身:“滚。别再让我看见。”
    飒然微风起,程千仞回头,只剩空荡荡的院子,那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逐流关上门,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只剩兄弟两人对坐,程千仞面色严肃:“到底怎么回事?”
    逐流却不急,给他倒了杯茶,反问道:“哥哥是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没有。”
    “我不信。从前你骗我太多次。”
    程千仞只好简单交代一番,隐下剑阁双璧、他武脉被封印的事不提,只说东家原是修行者,有个麻烦师弟来寻仇,自己被他们打斗的剑气波及。现在两人都走了,没事了。
    逐流依然拉着他染血的衣袖:“那也太骇人了,我去给你打热水。”
    “你别出去,我去。”
    房间小,要推开桌子,才有地方摆木桶。
    没有屏风遮蔽,袅袅白雾升腾。逐流搬来凳子,拿布巾和皂角给程千仞擦背。
    兄弟两人彼此帮忙擦背,早就成了习惯。
    程千仞喟叹一声,热水洗去黏腻,浑身舒畅。
    逐流看着哥哥的身体,没有虬结的肌肉,肌理分明,线条流畅。前胸后背却疤痕遍布,有些是捞尸时被锐器划伤,也有从盗匪手下逃命的刀伤。
    各种形状,无声复述着他们这些年的生活。
    程千仞天生肤色偏白,风吹雨打也没磋磨黑,疤痕便更显狰狞。
    逐流每次看到,都觉得刺眼。
    热水一泡,背上血痂脱落,露出嫩粉颜色。
    逐流指尖轻轻滑过:“是鞭子?又骗我,这道分明是新伤。”
    新生嫩肉敏感,程千仞背上泛起一阵痒意。
    但在他潜意识里,弟弟一直是小孩。两人没有避嫌的意识,也不会别扭:“看着吓人而已,东家给的灵药,早就不疼了。行,我洗好了。”
    换了干净衣裳,两人盘膝坐在床上,逐流给他擦头发。
    “那些人,你都认得吗?”
    深冬时节,程千仞在江边捡到个小孩子,不忍心看他冻死,便起了个随波逐流的名字,拎回家养。
    最初以为是个哑巴,问他什么都不说,后来开口说话了,问他什么都不知道。想来是年纪小不记事,或者家里遇到大变故。
    程千仞便不再问,怕逐流回忆起来不好的事。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话不假,逐流懂事又勤快。兄弟俩相依为命,一晃这些年就过去了。
    “也不怎么认得。”
    程千仞侧身看他:“说实话。他们是谁,为什么找你?”
    逐流也知道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糊弄过去,索性一针见血:“其实,我姓朝歌。”
    程千仞脑子里一声轰鸣,猛然起身:“啊啊啊啊——”
    “哥哥小心!”
    他忘了湿发还握在逐流手里擦干,一下子扯得生疼,急忙又坐回去。逐流心疼地给他揉头皮。
    程千仞半晌失语。
    揽剑朝歌,诗酒花间,钟鸣鼎食,白露横江,‘朝歌’这个四大贵姓之首的姓氏,显赫堪比皇族。
    他声音有些哑:“你……一直都记得?”
    “不是,他们晚上来找我,拿了很多东西给我看,我才隐约想起来一点。”
    程千仞勉强理清思路,心里滋味说不出。只觉刚才挨鞭子都没这么难受。
    “是来接你回去?”
    “回去干嘛?”逐流叠好布巾,从背后抱住程千仞,去蹭他犹带水汽的乌发:“现在才来找我,一定别有用心,哥哥难道要让我去受苦?”
    孩子早慧又乖巧,很少像同龄人一样撒娇。突然变得可怜兮兮,程千仞心都化了,立刻回身将他揽进怀里:“怎么可能,你别怕!”
    逐流抱着他的腰:“这世上只有哥哥待我好。我永远不走。”
    程千仞揉小孩发顶:“很晚了,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交给我。”
    逐流不撒手:“哥哥能陪我睡吗?晚上几次惊险,我怕是要做噩梦。”
    “好。”
    程千仞下床吹熄烛火,放下帐幔。
    黑暗里逐流拉着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
    ****
    荒郊野岭,寒鸦纷飞,月色惨白。
    楚岚川看着一丈远处的人。
    他本是追着十道气息往东去,然而刚落下藏书楼,那些气息悄然隐匿,不再有挑衅之意。同一时刻,西边雪亮剑光割裂夜幕,气势冲天。
    楚岚川只得中途立刻改道,将人拦在城外一百里的荒郊。
    宁复还一路且战且退,眼看无法摆脱,索性不逃了。
    于公,南渊学院有责任追捕十方地狱出逃的魔头;于私,宋觉非打伤了胡易知。
    反正梁子是结定了。
    寒光如雪,铮鸣乍起,刀剑一触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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