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那天在医馆二楼,他开了一副戒烟的方子给我,亲口说他叫林鹿。”
    徐冉一头雾水,听见南山榜首的名字才激动起来,来回指着两人:“你说他是林渡之,你说他是林鹿,他到底是谁?程三你居然认识林渡之?原来顾二戒烟的药方是他开的,看来没什么用嘛……”说到最后先绕晕自己:“不对啊,你们说的完全是两个人吧,南山林渡之,医师林鹿,长得很像而已。”
    程千仞和顾雪绛都表示不可能。
    “奇了。”徐冉精神头上来,侃侃而谈,“如果真有‘人如其名’,说他叫林鹿我比较相信,我小时候随我爹秋猎,一路马蹄如雷,烟尘漫天,小鹿受惊都是他那个眼神,你们觉不觉得,咱仨刚才悄悄靠近他,吓跑他,就像在捕捉一只鹿哈哈哈哈哈。”
    这笑话太冷了,程千仞根本笑不出来:“我在藏书楼遇见他时,他仪态沉静,态度冷淡,一点都不像……鹿。”什么乱七八糟的,关鹿什么事。
    顾二居然跟着徐冉开脑洞:“那当然,鹿要在林子里才像鹿。”
    程千仞:“……”神经病啊!!!
    ***
    时间回到春天。
    顾雪绛坐在医馆外间咳嗽,一边摸烟枪点火。尽管程千仞去看徐冉前,嘱咐他少抽点。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完成一场战斗的全神计算,到底是太勉强了。除了烟草,没什么能让他感觉好受些。
    烟气缭绕,不时有医师或伤员从面前路过,忽有人折回来,定定看着他。
    顾雪绛抬头。来者身穿学院服,风姿清朗,眼神透澈,即使目光冒昧失礼,也让人生不出恶感。
    “你看什么?我长得好看吗?”
    对方不理他言辞轻薄,直径问道:“这方子谁给你开的?”
    他在抽烟,对方却问药方,换了别人,听不懂这话。
    顾雪绛重新打量眼前人:“方子怎么了?有问题?”
    “我第一次见到将草药配制成烟丝,且不损药性的,这固然是个好办法,可以随时取用,即刻止痛,但百忧解容易成瘾,饮鸩止渴,不治根本……开药方的人可能想害你。”他越说越生气:“如此行医有辱医德,你告诉我,是哪个医师开的,我带你去找他理论!”
    顾雪绛觉得这人耿直到古怪,不由笑起来:“这方子是我自己开的。”
    对方沉默半晌,问他:“很疼吗?”
    顾雪绛认真道:“很疼。”
    “你随我来。”
    这一天是南渊学院的某个春日,即使有徐冉与钟十六战斗在前,看完热闹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它依然寻常至极,显得这一场相遇也是寻常。
    顾雪绛随那人上楼,楼梯陡峭而古旧,踩上去吱呀作响。他却无端有些惶惑,似乎在冥冥之中,感知到命运微不可查的转机。
    对方引他进门,阳面有窗,光线顿时明亮起来。靠墙置着药柜,桌上一边是药秤、药舀、药杵等等,一边是书本笔墨,中间放号脉枕和白绢布,皆摆放整齐,纤尘不染,看布置是间独立诊室。
    “请坐。”
    顾雪绛依言坐下,对方又敲了敲桌子,他神色困惑。
    对方无奈道:“手腕,号脉。”
    “哦。”
    顾雪绛不喜被人把持脉门,通晓医理之后,便自诊自医。然而对方眉眼沉静,搭在他脉搏上的手指修长白皙,一看就是翻书抓药的手,即使注入真元在他体内游走,也未让他感到不适。
    窗外视野开阔,远望一片朦朦碧色。
    “怪不得会疼。你全身武脉碎裂,大小二十四处断口,且有魔息残留,根深蒂固……”那人也不问他魔息是怎么来的,只是蹙眉:“雪上加霜,搅乱体内气机。”
    “你能治吗?”
    “若先续武脉,必会牵动魔息乱窜,冲入幽府则有性命之危;先从武脉中拔除魔息,则容易造成武脉二次断裂,断口更多……”
    顾雪绛忽然站起来,欺身上前,眸光灼灼:“你可以再续武脉或者拔除魔息?”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怔怔道:“……若是其一,我可以试试,但你两者兼有,我毫无办法。”
    仅是一瞬,顾雪绛已冷静下来,坐回原处:“失礼了,抱歉,医师。”
    “我不是医师,是南山学院的学生,闲时在这里帮忙。”
    顾雪绛笑了笑,又是翩翩公子模样:“学院既然能认可你,开诊室给你,你当然也是医师。请教如何续武脉?”
    “我刚才说的不严谨,你莫要抱期望。稳妥方法是药物内调,兼以真元引导,五年初有成效,所需药物也难寻……”
    他试着劝解,不料这个病患毫无失望之色,还能与自己沟通续脉方法,不觉间说的越来越多。
    顾雪绛心中暗惊,南渊竟有这等人物,医术一道钻研精深至此,这样的人,竟然能被自己遇到。
    二人皆通晓医理,且不循旧典,大胆敢想,往往一人说一句,另一人立刻能接上,说到最后,已不再拘泥于再续武脉的方法,各种疑难杂症、天材地宝的药性,都恨不得聊一遍。
    “我先给你开一副戒烟的药方,也有缓解疼痛之效,名为戒烟,实际是戒掉百忧解。慢慢来,逐月渐量,半年戒除它。”
    顾雪绛聊得兴起,忘了时辰,收下药方时,才想起两个朋友在楼下,还不知怎么样了。
    “鄙姓顾,顾雪绛。还未请教姓名。”
    “我姓林,林鹿……”
    ‘鹿’音一出,他忽然脸色惨白,急忙闭口。
    为什么会发这个音?不是鹿,是渡啊!
    他此时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说起了家乡口音,对方居然全听懂了,也没有笑他!
    顾雪绛只听见‘林鹿’二字。满心欢喜地约人下次再聊。
    却见对方蓦然起身,神色倏忽变得冷淡:“走好,不送。”
    他心道今日初见,便耽误对方太多时间,也是冒昧,连忙告罪:“多有叨扰,不劳相送。”
    眼见病患出门,“性情冷漠,厌憎言谈”的南山榜首林渡之,颓坐在一室明亮的春光中,想要跳窗。
    第37章 守株待鹿
    自当日一别, 顾雪绛再未见过林鹿, 直到今天。
    他曾去医馆二楼寻人,却见门牌上刻着‘林’字的小诊室闭门锁户。
    现在仔细想来, 或许那人真的不叫林鹿。学院没有林鹿, 他找不到一个不存在的人。
    顾雪绛略过烟丝止疼的事, 寥寥几句说完前因后果,徐冉觉得很有趣, 程千仞却没什么反应。
    “不说真名, 大抵是有苦衷,不用计较。”
    “我不是计较他身份姓名, 我需要找到他。”顾二略一思索, “既然他曾让书给你, 不如这样,你帮我……”
    程千仞不同意。他对林渡之印象不错,对方似乎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
    顾二猛然握住他肩头摇晃:“此人医道造诣超群,敢想敢为, 关乎我武脉能否重获生机, 下半辈子怎么过!你帮不帮我?!”
    程千仞咬牙:“我帮!”
    于是顾雪绛定下计划, 称之为‘守株待鹿’。
    徐冉哈哈大笑,说不如叫‘手把手教你如何捕鹿’。
    程千仞摇头。唉,俩神经病。
    ***
    南央城的仲夏,赤日炎炎,暑气蒸腾。
    白昼渐长,被炙烤的雄城迎来一年中最难熬的几天, 日落时分才热闹起来。晚饭后的人们聚在街头巷尾树荫下闲聊,店铺酒肆华灯初上熙熙攘攘,姑娘们换上轻薄水滑的新裙,结伴逛市坊。
    天热人心浮躁,南渊学院又尽是些年轻气盛的学子们。平日习惯了放学人潮拥挤,此时却觉格外难捱。
    “前面的走不走啊?怎么回事!”
    “怎么走?你有本事打洞钻过去!”
    几路人潮汇流,地上吵成一锅粥,半空中武修们飞檐走壁,踏枝点花。黑衣督查队员紧追其后,高声喝止:“站住!这里不能飞!”
    那些凌空腾转的潇洒身影,看得徐冉好生心动:“程三,咱也飞吧,我背顾二,我们兵分两路,东门见。”
    顾雪绛懒懒抽着烟:“不飞。”
    程千仞如今不用上课,每天在荒林练剑,放学时与两位朋友在医馆门前汇合。可是自打他们见面,就没挪开几步。
    “不如下次晚些出来,钟声响后半个时辰,总该好点。”家里无人等他吃饭,回去早晚有什么不同。
    徐冉应了一声,忽然跳起来张望:“原来是建安楼出事了,扎起木栏白布围楼一大圈,不知在干什么……有砖瓦木料,好像在修楼。”
    周围人听见纷纷抱怨。
    “怪不得堵成这样。”
    “好端端的大夏天修楼干什么?有钱来扩路啊。”
    反正大家都走不了,不如八卦闲聊,总有人消息灵通。
    “你们不知道?双院斗法时,皇都有一位贵人要来观战,学院负责接驾。建安楼临近演武场,居高临下视野最好,当然要翻修一新,迎贵人入住。”
    “这是真的,我昨天亲眼看见南门运来几大车奇花异卉,都是叫不出名儿的珍奇,往建安楼方向去了。”
    “我南渊不知接过多少大人物,这次的贵人有多贵重?一座城够不够?”
    督查队在前方疏通道路,人潮缓慢移动。众人一通乱猜,热火朝天,闲聊范围越来越大。
    徐冉听了很多陌生的名字身份官位,悄悄问顾二:“湖主,你觉得是谁?”
    顾二不吭声,长眉微蹙。徐冉只道他惯来不耐拥挤,懒得说话。
    程千仞对于这些热闹向来不上心,听完便过去了。依旧在脑海中琢磨剑招。
    他现在的生活比从前更简单。虽然练剑不比读书容易,但若要选,他选练剑。
    一人困于旧人旧物,总需要做点什么不会走神的事,令自己每天精疲力竭,无暇多思。程千仞便将练剑当作解脱之道。
    走路吃饭喝水,只要不说话的时候,都可以想想‘见江山’。
    日子一天天过,随着建安楼的白布越围越高,学生们还是没猜出所以然,却已想到许多分流办法。不少人去太液池坐船,将水泄不通的路段绕过去。
    六月天,正是湖景最美时节,半湖接天蔽日的荷田,怡红翠绿;半湖澄澄碧水,倒映着天光云影,亭台楼阁。
    ‘那个就是南山后院一夜入道的程千仞’,‘就是他放话要夺下双院斗法前三甲’等等闲言,早已被新鲜事、新热闹覆盖,少有人提起。
    程千仞抱剑行走在学院,已不再引人注意。或者说,人们会下意识避开看上去一身冷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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