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曹老先生夫妇搬来扬州,恰恰就住她隔壁的小院儿。
    初始曹老先生身子不好,总被老伴搀着沿湖畔散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们慢慢有了交情。
    知她有一间四合院儿,曹老先生兴起时便绕着去瞧,出手指导那帮孩子数次后,豆苗儿才知曹老先生竟有那般大学问,她请来的先生夫子但凡有讲解不规范甚至错误的地方,皆被他无情指出并矫正。
    后来,曹老先生给她介绍新夫子,渐渐地,又说故友在扬州郊外有座庭园,久不住人,可拿些银子出来扩建修缮,将之改成书院。
    “德善”二字由他提出,并亲书“德善书院”四字以作牌匾。
    豆苗儿一路迷迷茫茫懵懵懂懂,她的眼界和心境随着这全部一切慢慢开阔。对于书院院长这头衔她当之有愧,推却一番,曹老先生却笑答:“本就因你一番善心才有今日书院,以善为初衷,为学子建一所以‘德’为首的书院,岂不美哉?”
    曹老先生大名他本人不主动提,豆苗儿便不问,譬如学生们只唤她“赵夫人”,也不知真名。
    不过曹老请来的那些夫子,既有官职在身的大人,也有逍遥自在的闲人,但无一例外,那些先生都学富五车各有所长。
    短短几年,德善书院流传出美名多半因了不得的先生们,同时,五六年前四合院里一个叫屈正的孩子以十五岁之龄考中进士,名次还不差,虽不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却也实属难得。
    豆苗儿知道屈正家破人亡前就有读书的好底子,书院占不得全部功劳,但这孩子大抵在外宣扬不少,近两年外地慕名赶来的学子逐渐增多。
    每年这几日,乃新生报名参考时间。
    东院那头隐隐传来热闹的声音,豆苗儿瞅了眼窗外,太阳盘旋在头顶,火辣辣炙烤大地,快到用午膳的点儿了。
    十位得闲的先生今日陆续到校作为考官筛选新生,久前就让曹老先生捎口信儿,说要吃她做的鱼锅和桂花蜜藕,还要分别开一坛桃花酒与寒梅酒小酌。
    这有何不可?
    豆苗儿忍热在厨房忙碌,陈婶子则在一旁帮衬。
    待先生们在幽静内室坐定,陈婶子把菜端出去,豆苗儿留下煮最后一锅山鸡笋汤。
    等汤熬得糜烂入味,豆苗儿将汤罐端去。
    一路走近,内屋谈笑其乐融融,弯唇正欲叩门,忽听“陆宴初”三个字从他们嘴里一晃而过。
    豆苗儿浑身一震,愣愣定在原地。
    “新帝登基才不到两年,就罢了缪士忠首辅之位,缪士忠却以为新帝年轻,离不开他呢!”
    “是啊,位置还没坐热乎,就得拱手让人,当初又是何必,曹老您早早离开是非之地也算明智!”
    气氛静了一瞬,似是肖先生的声音:“首辅之位空悬两月之久,圣上恐怕早有定夺,难道真要选陆宴初?他还不到三十岁,这……”
    “是啊,曹老,这没有外人,您跟我们说道说道,朝堂局势还是您看得明白。”
    曹老先生轻笑:“老夫闲云野鹤做久了,只晓得教书,看不透咯!”大概挡不过众人接下来的煽动,他低声道,“宣太子瓮前,圣上还是个王爷,陆宴初是他老师之一,彼此定有感情,加之陆宴初秉性良善正直又很有为官天赋。你们该记得,先帝在那场殿试中出的考题咄咄逼人,其余考生面目发白汗如雨下,唯有他称得上淡定,稍有不慎便掉脑袋的试题,他答得勉强合格,不过惭愧,老夫当时竟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所以,他顺利入内阁算不上稀奇,但首辅之位,只能说咱们这位新帝城府颇深,陆宴初朝中除了那关系僵硬的爹,并无背景,他很干净,一时也丰硕不了羽翼,内阁……”
    叩门声蓦地响起。
    室内霎时静寂。
    豆苗儿调整好情绪,弯唇进入,将汤搁在桌上。
    与熟识的先生们闲聊数句,她便退了出来。
    怔怔离开上西院,豆苗儿站在檐下出神。
    其实关于陆宴初,这些年她听了不少,许是她对他名字格外敏感,但凡周遭提及或是街上听到,她不想记,也记得了。
    他过得很好,瞧,听曹老他们方才的意思,都要坐上首辅之位了,首辅这个位置有多尊贵,天下谁人不知?
    至于旁的,流传在民间才子小姐的佳话中,倒有几桩主角儿是他,真真假假是否夸大是否确凿,怕也只有当事人最明白。
    闭眼,豆苗儿拾步回下西院。
    生福宝那年,她心底还牵挂着他,想着处处不太平,他被耽误不是不可能,日子久了,总等不着,也曾动过心思去找,可渐渐便倦了,便不再去想,或许他只是不想来找她呢?谁知道呢?
    再者她人生里多了福宝与书院,已够操心……
    进院门,豆苗儿还未踏入堂屋,耳畔忽的响起一阵匆促的逃跑声。
    皱眉,见陈婶子端着瓷碗冲她一脸苦笑,心知肚明的豆苗儿跟着无奈摇头:“我进去试试。”从她手上接过蔬菜蛋羹,豆苗儿进内室。
    掀开幕帘,便见床上拢起个小丘包,这么热的天儿,还要用薄毯裹住自己。
    “福宝睡着了?”
    “嗯嗯,福宝睡着了。”小嗓音嗡嗡从薄毯内传出。
    豆苗儿笑,坐在桌旁,不再说话。
    悄悄掀起薄毯露出两只眼睛,福宝思考再三,从薄毯内钻出来,可怜巴巴道:“娘,您能再给福宝做个爹吗?”
    “上次不是做了?”
    提起伤心事,他眼眶蓄满水汽,泪珠都快掉下来。双手搅在一起,福宝害怕娘亲不高兴,自责委屈道:“娘上次给雕的爹,福宝好生喜欢,就放在床上陪福宝睡觉,可第二天早晨,爹胳膊没了,福宝着急,想给接上去,碰了两下,爹的腿也没了……”
    “没事。”豆苗儿又心疼又想笑,“娘给你再做就是,要几个有几个。”
    “好啊好啊,福宝要好多个爹,一个陪福宝睡觉,一个陪福宝洗澡,一个陪福宝上课,一个陪福宝放风筝,一个……”
    他洋洋洒洒列举了长串,趁他歇口气,豆苗儿挑眉:“娘不是给你白做的,你先过来把这碗蛋羹吃了。”
    瘪嘴,纠结须臾,福宝从床榻溜下来,自己穿好鞋,委屈走到桌旁,委屈开始吃蛋羹,每吃一口看一眼娘。
    偏生娘无动于衷。
    唉声叹气,福宝只好认命,慢悠悠吃起来。
    “娘,您这次能做个大的爹给福宝吗?”他咽下满满一嘴食物,抬头望着她,“爹太小,看不清楚。”
    豆苗儿眼神示意他别停继续吃:“那你去找根大木头,娘给你试试看。”
    “嗯嗯,娘,福宝跟爹长得像吗?”
    “你再胖些脸圆乎些就跟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了。”
    “真的嘛?”福宝用另只手捧住脸,眨巴着眼睛很兴奋,“爹跟福宝长一样嘛?”
    “你胖些就一般无二了。”
    埋头猛吃起来,福宝吃着吃着,突然认为不对劲,感觉受到了欺骗,他从碗里探出头,粉红小嘴上还沾着点软嫩蛋羹,十分生气:“娘您怎可为了哄孩儿吃饭就骗人?您做的爹分明都很瘦,全部都很瘦!”
    瞄了眼蛋羹差不多已吃完,豆苗儿讪讪望向别处,不吱声了。
    福宝还在念叨:“娘您这样是错误的,您想让福宝吃饭您就说呀,福宝又不是不听,福宝不听您继续说呀,为什么要骗人?先生说,不能骗人,这样……”
    将约十天,德善书院新生招收完毕,不日先生们就来授课。
    豆苗儿是女子,掌管后勤部分更多,配课教学则由曹老先生一手负责。
    八月下旬,德善书院步入正轨,豆苗儿空闲下来,便试着用木头给福宝雕个大号的“爹”。
    陆宴初的模样她记忆里明明已模糊,可奇怪的是一下手,莫名就清晰起来……
    寅时,福宝下学,托腮蹲在豆苗儿身旁,一本满足地吃着零嘴,看娘亲做“爹”。
    窗外红霞漫天,暖光柔柔笼罩,福宝自己边吃边往豆苗儿嘴里喂上一小块,母子偶尔相视一笑,小声说着话……
    天色渐暗,晚膳后学子早早歇息,书院安静下来。
    凉月悬空,上西院门外忽的响起叩门声,“笃笃笃”,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老仆闻声,提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前去开门。
    解开栓锁,“吱呀”一声,老仆抬眸望去,一微胖随从站在门口拱手向他打招呼,另位男子一身玄衣,背对院门而立。听闻动静,他转身看向他,许是入夜,显得他嗓音低沉且浸着凉意:“劳烦您通报一声,晚辈陆宴初,特地从京城前来拜访曹老先生。”
    第31章
    灯盏橘光下,曹筵及持笔正比对书院授课日程,老仆曹历匆匆叩门而入:“老爷,门外陆大人求见。”
    “陆大人,哪位陆大人?”头未抬,曹筵及慢条斯理问。
    “是……”
    “晚辈陆宴初。”见老仆一时词穷,陆宴初拾阶而上,站在门外廊下朝内拱手施礼,“晚辈这些年身陷朝堂,未有机会登门拜访,还望曹老先生见谅。”
    身形微顿,曹筵及抬眸淡淡望去。
    不过四年光阴,眼前男子已与过去有很大区别,也是,朝野几度动荡,新帝都已登基两载,他沧桑稳重许多再正常不过。对于他能找到这儿他并不稀奇,告老辞官已有数年,看来朝廷对他动向依旧还是了如指掌。
    曹筵及挑眉:“陆大人公务繁忙,不比老夫这等闲云野鹤,今日……哟,都天黑了,陆大人可是有什么急事?”瞧了眼窗外黑咕隆咚的天儿,曹筵及搁笔,让老仆给他看座倒茶。
    等人散去,陆宴初起身:“都说扬州风水好,您身子看着健朗多了。”
    “哪里哪里,你看的是表面,老夫内里虚着呢!”摆摆手,曹筵及笑着继续翻阅课历,一点都没虚的样子。
    陆宴初哑然无言,顿了顿,直截了当道:“内阁首辅之位已空悬数月,纵观朝堂上下,没人能比曹老先生更有资格胜任,所以晚辈是得了圣上口谕,过来请您出山,为社稷百姓主持大局。”
    目光徐徐下移,依旧凝在德善书院课历小册上。
    须臾,似醒神,曹筵及指了指小桌上一碟桂花蜜藕:“陆大人长途跋涉饿了吧?晚饭是没了,却剩了一碟桂花蜜藕,来尝尝?”
    陆宴初顺着视线看去,曹老不提,他一时竟未发觉,原来书房内萦绕着的是一股淡淡桂花香。
    藕片嫩滑,被蜂蜜桂花酱腌渍浸泡,青灯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来尝尝?”看他直直盯着,曹筵及客气地将白碟往他那处送,“这是老夫尝过的最清爽好吃的桂花蜜藕,比京城登喜楼几两银子一小碟的可强多喽!”
    摇头,陆宴初收回视线:“晚辈其实不喜甜食。”
    了然颔首,曹筵及不勉强他:“坐啊,陆大人站着做什么?”
    陆宴初闷声坐下,知道他大概又得看会儿小册。
    心中好笑,曹筵及瞅他几眼,放下小册道:“陆大人倒是想得美,让老夫替你去坐这个棘手的位置?你以为老夫傻?还是你以为圣上傻?”
    陆宴初不作声,任他数落。
    “老夫从前做官是做得霸道了些,人嘛,总有在迷失在权利欲望中的时候,可但凡走出来,就不会去啃回头草。圣上恐怕早摸准了老夫不敢答应不会答应,任由你此次前来被老夫拒绝好堵大臣悠悠众口?对这些,陆大人心底难道就没数?所以你这趟南下做什么?享受下继任首辅前的悠哉日子?”
    “晚辈……有些私事要处理。”
    嗤笑出声,曹筵及拿起小册,“敢情老夫成了挡箭牌。”
    陆宴初不否认也不承认:“您听过古松仙鹤佛拜寿竹雕吗?”
    “嗯。”
    “今年六月太后大寿,有人送了这贺礼。”
    曹筵及点头,奇道:“那算下对了血本,不是说残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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