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太烫?”叶美贤还以为她烫着了,转头一看,却见何小曼将水杯端在跟前,仔细地看着。
    “师傅,这不是我的水杯。”何小曼道。
    叶美贤笑道:“你的水杯一直放在靠墙的柜子上,我是放另一边的,又不跟你混。”
    “真的不是。”何小曼心中起了疑虑,“你看这把手下边,跟我的不一样。”
    叶美贤一愣,过来看了看:“不都是过年时候厂里发的杯子嘛,好多人都用,全是一模一样的杯子,哪里不一样了?”
    的确,这是八零年代最常年的搪瓷水缸,白底子,上面印着组成半圆型的厂名,围绕着一颗红色五角星,跟她们身上穿的围单的设计几乎一模一样。
    何小曼却摇摇头:“我的把手下边磕掉了一块搪瓷,虽然很不起眼,但也肉眼可见。可现在这只杯子,虽然样子与我的一模一样,应该也是过年时候发的,但把手下的搪瓷整齐如新,肯定不是我的。”
    “那真不知道是谁这么不识趣,明明每个人都有柜子,放在你柜子上干嘛。”叶美贤有些不乐意了,“这车间里有些人,我也很有意见,实在太不见外了。”
    何小曼缓缓抬起头,只这说话的功夫,她的神情已渐渐凝重起来,心中有个疑虑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叶师傅,能不能帮我叫丁彦过来?”
    叶美贤却会错了意,笑道:“也好,让他来陪陪你。”正要起身,又问,“既然不是你的杯子,要不要我带回车间去?”
    何小曼赶紧道:“不用不用,先放着吧。”
    叶美贤有些奇怪,望了望她,到底还是没有把水杯带走。
    丁砚一定是骑着他的24吋女式自行车飞驰而来的,不一会儿就冲上了医务院所在的二楼。
    “怎么回事,要不要送你去医院?”一看何小曼竟然躺在床上,而且神色疲惫又憔悴,丁砚很是心疼。
    何小曼却摇摇头,虽是憔悴,眼神中倒透出些犀利来。指了指门:“麻烦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丁砚依言过去将休息室的门关上,又返回坐在床沿边上:“什么话?你要是太累,等身体好了再说也可以。”
    哪里还等得到身体好了再说。何小曼正色道:“丁彦,同样的症状,我今天是第二次发作了。”
    “昨天怎么没告诉我?”丁砚一惊。
    “昨天我没在意,以为自己着凉了,所以才恶心想吐。而且就发作了一会儿,后来就好了。但今天又来了一遍,时间稍晚一些,症状更重一些,这就有点蹊跷了……”
    从何小曼的眼神和语气,丁砚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安。“什么样的蹊跷?”他问。
    何小曼指着床头柜上的搪瓷茶缸:“这是我在车间里喝水的水杯,但是我刚刚发现,这水杯被人换过了。”
    “什么?”丁砚惊呼,“你是说,这只水杯其实不是你的?”
    何小曼闭上眼睛,点点头:“对,不是我的。我干活的时候,要在一行行的织布机中绕行,常常会有视线遮挡。有人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茶杯换走了。”
    丁砚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将茶杯端起,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好像并没有异味。”
    “对,我也闻过了,没有异味。”何小曼缓缓的道,“但如果,有人把有异味的杯子换走了呢?”
    一个纺织厂而已,一个纺织厂崭露头角的年轻女工而已。谁要如此对她下手?不仅此人十分敢想,就是往这上面猜的何小曼,也是十分敢想。
    但何小曼心里清楚,只怕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有人要自己躺下。
    如果她真的是这八零年代的十七八岁小姑娘,的确不可能有这个心眼。而这手段在这个年代也极为罕见,寻常人根本想都不可能想到。
    但她不是。她是从三十多年后穿越而来,她是见多识广的时尚界白领,她有饱阅各种奇葩社会新闻的二十一世纪大脑。
    某些事,在八零年代匪夷所思,但放到二三十年后,却并非不可思议。
    尤其,纺织厂也是有实验室的。
    “谁这么狠心,要干这样昧良心的事儿?”丁砚气愤。
    何小曼却苦笑道:“大约都能数得出来,有机会来车间的、而且能接近我却不被起疑的、以及跟我有过节的。”
    “谁跟你有过节?”丁砚倒也会抓重点。
    “起码……车间主任和副主任都有吧……”何小曼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自己这是过的什么日子,把车间两个大佬都得罪了,居然平安到现在才被人坑害,好像已经很了不起的样子。
    果然,连丁砚都倒吸一口凉气:“服气啊!不过我相信肯定是她们的错。”
    知己啊!何小曼心中突然欢快起来,就连被人暗算都显得不那么可恨了。
    丁砚已经开始回想剧情:“你两次都是上班没多久,然后白班的人下班前后开始发作,说明就是你上班后的事啊。”
    “对啊,而且我今天因为中午喝的粥,下午上班后喝水也比昨天晚些,所以发作得也晚。”
    “发作一段时间,症状就慢慢减轻消失……就像你现在这样,似乎好了很多?昨天也是这样?”丁砚在确认。
    何小曼点头:“是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跟昨天一样,挺过特别难受的那一段,就慢慢恢复了。”
    丁砚却神情严肃:“可万一没挺过来……”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似乎难以接受这个假设。
    甩甩脑袋,重新进入剧情:“按这个逻辑,这个下手的人应该是白班吧,五点后这人下班了,所以不可能再下手,你就缓过来了。”
    何小曼弱弱地一笑:“应该说,是这人怕自己不在,难以控制局面,所以赶在下班前把有问题的水杯换掉了。”
    “太可怕了。这是犯罪。我们去报警!”
    何小曼轻轻地拍了拍丁砚的手臂:“打草惊蛇不好玩,不想玩玩引蛇出洞吗?”
    第67章 引蛇出洞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 何小曼总算又渐渐恢复正常,只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竟有点饿起来。
    回到车间, 调度倒是很关心地过来询问,又说已经安排机动人员替她值了车,眼下也快到中班下班时间,让何小曼早点回家休息。
    谢过调度, 她端着水杯进了车间。
    见她进来, 叶美贤赶紧问情况,总算见她脸色算是缓了过来, 心里才放心了些。视线落到何小曼手中的水杯上,又满是疑问。
    何小曼凑到她耳边,大声道:“叶师傅, 水杯你别碰, 有人玩花样!”
    织布车间巨大的轰鸣, 有时候特别讨厌, 有时候也特别可爱。比如眼下,再大声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毕竟对着耳朵喊都不见得听得清晰。
    叶美贤倒是听清了,她微微皱了皱眉, 不太明白何小曼的意思。
    何小曼走到自己的柜子前, 稳稳地将那水杯放回原位。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转到这边来, 只有叶美贤在好奇地看着她。
    向叶美贤笑了笑, 何小曼伸手轻轻一捻, 拔下一根头发,一头搭在水杯把手上,一头落在柜面上,像不经意掉落的一般。
    然后朝叶美贤挥了挥手,去了更衣室。
    叶美贤惊愣了片刻,终于想明白了何小曼的用意。
    何小曼喝的水有问题!不是水有问题,就是茶杯有问题!这个怀疑非常合理,但让人震惊的是,究竟是谁这么歹毒,究竟又是所谓何事要下这样的毒手?
    一阵寒意从叶美贤周身掠过。转头再望这巨大的空旷的车间,竟然只有飞梭着的织机才最最忠实可靠。
    叶美贤的眼神,变得冷冽起来。
    车间门外,丁砚已在等候。何小曼坐上后座,毫不避讳。
    好在,夜色很深,厂区纵使也有路灯,却没有人经过,一路出门,何小曼终于长舒一口气。
    丁砚敏锐地察觉到,心中也有些阴郁,道:“也没想到,不过是在这里上个班,也如此复杂。小曼,我很担心你……”
    “没什么可怕。我想,这个人并不是想要我的命,而是想让我无法正常上班。只是这手段拙劣,也卑劣,让人不齿。”何小曼轻叹一声,“我能来到这个世界,注定要有些与众不同吧。”
    她说的“这个世界”,丁砚并没有领会,他哪会想到何小曼原本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夜风吹来,略有些冷,坐在车后的何小曼微微一哆嗦,再如何恢复如常,终究也是病了一场的人,浑身的疲累顿时袭来,轻轻地伸出手,又一次抱住了丁砚的腰。
    丁砚微微一愣。却又立即莞尔。
    除了上次故意捉弄她,让她吓到抱住自己之外,丁砚一直都很绅士,二人的相处方式也很“少年”,这还是何小曼第一次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
    尽管这温柔,带着些无依与彷徨。但至少,她在最软弱的时候想起的是自己。
    如此一想,丁砚心中涌起无数柔情。这柔情已并不陌生,在与何小曼相处的十几日中,已越来越浓。
    “明天休息吧,别上班了。”丁砚道。
    何小曼摇摇头:“我必须来。我要抓到这个人,我要问问她,到底是什么仇恨,要让她下这样的毒手。”
    丁砚转过头,望了望后座的何小曼。如今他的车技已经全然可以承载一个何小曼,偶有打岔也能稳如泰山。
    “那你一定要自己小心。明天我会去实验室。邱厂长跟大家都关照过,我可以调阅任何需要的资料,借用实验室应该也没有问题。”
    说着话,一路便到了珍珠弄的弄堂口。那盏路灯依然那样昏黄地照耀着,不分四季,亦不惧冷暖。
    “我到了。”何小曼下了车,拎着包转身要走。
    “小曼!”丁砚突然出声喊她。
    何小曼闻言转身,已猝不及防地被丁砚拥入怀中。
    “要是找到这个人,我……我……”他想说最狠绝的话,可连着说了两个“我”,终于还是以无声结尾。
    他的肩膀略有些单薄与瘦弱,但因为激动,何小曼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就算说不出狠绝的话,丁砚的心疼她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
    “谢谢你,丁彦……”她哑声道。
    丁砚心中一揪,想起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坦然对她,连名字都没有说实话,如今想要告诉她真相,却不知从何说起。
    终究,他未敢再进一步,轻轻地松开何小曼,望着她苍白的脸上悄然泛起了红晕。这般少年的美好,恰到好处地止于拥抱,有遗憾,更有回味。
    都以为,这是开始。于是都怀着期待,以为经得起等待。
    只有默然矗立的路灯,照亮黑夜,也看透人生。
    这是何小曼第一次感受丁砚单薄的肩膀,也是最后一次。
    这是丁砚第一次在心头暗下决心,要在分别的时刻将一切坦承,但他不知道,从今以后,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坦承。
    翌日。
    古城。
    无论是晴是雨,太阳总是照常升起。
    无论是悲是喜,生活总是依旧继续。
    运河水浑黄而苍迈,与何小曼三十年后的记忆一模一样。站在桥上望着运河中来往的船只,她握紧拳头。三十年后她可以赤手空拳在职场厮杀,三十年前,换了个身份,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进厂门,才走过行政楼,就听见丁砚喊她。
    丁砚是从实验室跑出来的,穿着白色大褂,倒有模有样。看来打入实验室内部的确是不费吹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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