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疏清第一次坐刑慕白的车,当然她也趁这次机会很细心地发现了他开车时的一些小习惯。
    他习惯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单手托着下巴盯着窗外看,另一只手会随意地搭放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轻叩。
    他开车不习惯说话,更喜欢沉默。
    他想吸烟的时候会顾虑到有别人在而生生忍住。
    ……
    离临阳越来越近,雨势也正渐渐地小了许多,风不再那么剧烈,手机也开始有讯号。
    刑慕白适度地提了车速,车轮碾压过的地方溅起一片水花。
    一路过来,虽然刑慕白不主动说话,但对于司机大叔的攀谈他也不会不理睬,所以当刑慕白把司机大叔送到目的地时,司机大叔也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是消防队长,毕竟林疏清一上车就很熟稔地喊了他一声刑队长。
    而林疏清也知道了为什么会意外遇到刑慕白,他是去临阳北边的村落里看望他的爷爷去了,正巧回沈城要经过她被困的那条路。
    司机大叔打开车门刚下车,林疏清立刻对刑慕白说:“等我一下。”
    随即快速地跳下车,撑开伞追上正要走的司机大叔,叫住人,她对特别实在的司机大叔再次道谢,要不是司机大叔人好,折回来等在路边接她,她现在还不知道落到什么境地。
    司机大叔憨厚地笑着连连摆手,林疏清用手臂箍住伞柄,在包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塞到司机大叔的手中,“大叔,这是我的名片,虽然我不是肾病内科的医生,但我回去会帮您问问肾病内科那边的医生,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对您女儿的病情更有帮助。当然,您以后有什么需要用我的地方,直接打电话告诉我就行,我能帮到的一定帮。”
    出租车司机当时只是有感而发,没管住嘴多和林疏清絮叨了一番,没想到她居然是沈城最好的医院的医生,现在还主动把名片塞给自己说会尽可能的帮助他。
    林疏清又从包里拿出钱夹,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给了司机,她紧紧地攥着司机的手不让他还回来,特别感激地说:“大叔,这些您拿着。”
    司机说什么都不肯要,非要还给她,林疏清摇头,“今天真的很谢谢您了,因为我还让您的车坏在半路,就当是给您的修车费了好吗?”
    “我先走了,大叔,再见,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行。”
    林疏清生怕司机把钱还给她,一溜烟跑到车旁,拉开副驾驶的门利索地跳上车,把伞收好,对刑慕白说:“开车吧。”然后对站在车旁的司机笑着挥了挥手。
    司机望着远去的吉普车,看了看两手中的一沓钱和那张名片,还是有点缓不过神。
    半晌,他笑了笑,感叹道:“老天爷是看到了我做的善事,开了眼让我遇到了贵人呐!”
    两个人继续向沈城出发,从临阳到沈城有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此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等他们回到沈城大概也要快十点。
    刑慕白沉默地开着车,脑海里闪现过的全都是刚才他隔着车窗看到的她和那个中年司机说话的场景,纤瘦的女人撑着伞低头从包里翻出名片和现金,全都塞给司机,她的脸上挂着浅笑,感激的神情溢于言表,白皙的侧脸在橘黄的路灯下映衬的特别柔和,小巧的鼻梁十分的挺,在和司机因为现金推搡时偶尔不经意会露出一小截白嫩光滑的细腰。
    好像是真的同九年前那个刚刚高考完不久的女孩有哪里是不一样了。
    车离开临阳没多久,林疏清就歪了头问他:“刑队长,我能不能用下你的手机给我师父打个电话报平安?我的手机没有电了。”林疏清说着还怕他不信似的晃了晃手里已经完全黑屏的手机。
    刑慕白淡淡地瞟了一眼,伸出右手从中控台下方的储物格里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林疏清的嘴角翘起来,接到手里后就摁开电源,然后发现,这人的屏保和桌面壁纸都是用的系统默认的风景照。
    啧,无趣的男人。
    她打开拨号键盘,输了几个数字,号码都还没输完,他的手机屏幕上就很智能地弹出一个通知栏,上面写的是——林疏清医生。
    林疏清在心里默默地不满了下,她摁下拨号键,用他的手机给自己打了电话。
    而她那个其实并没有关机的手机下一秒就响起了来电铃声,在安静的车厢格外的突兀响亮。
    刑慕白睇了她一眼,林疏清特别坦然地冲着他笑,那神情仿佛在说,谁让你不联系我的!
    她细长的手指熟练而飞快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按着,嘴里说:“回去后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啊刑队长,感谢你今天捎带我回沈城。”
    刑慕白的神情冷然,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车内的灯光打下来,落到他的脸上,把他棱角分明硬气刚毅的面庞轮廓勾勒的完完全全。
    他沉吟了几秒才不急不慢地开口道:“举手之劳,顺便而已,不用麻烦林医生百忙中抽身请我吃饭。”
    林疏清撇撇嘴,纠正他说:“刑慕白,我刚问你记不记得我叫什么的时候,你那声林疏清明明喊的很自然流利啊,现在干嘛又林医生林医生的叫,多不好听啊,还是我的名字叫起来顺耳,你以后就直接唤我名字就好了。”
    刑慕白哼了声:“……毛病。”
    她轻笑起来,接着上一个话题故意对他讲:“至于我非想请你吃饭这件事吧,我这人呢,不喜欢欠人情,你不答应和我一起吃饭,我心里就总记挂着你哪天哪天帮过我,我找机会一定要回报回来。”
    刑慕白眯了眯眼,哼笑,没有搭话。
    林疏清继续慢悠悠道:“就像是九年前你连续救我两次,那时候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去回报你……”
    所以在看到你手上的伤口后突然就特别特别想学医,想力所能及的帮到你,来报答你。
    刑慕白却突然说:“你好好活着不去想寻死就是帮我大忙了。”
    林疏清的话被他打断,她停顿了下,而后笑起来,语调上扬:“所以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努力地听你的话,好好活着啊。”
    “我知道,要惜命嘛!”她脑袋偏过去望着他,眉眼弯弯,眼底全都是零星细碎的光芒。
    ……
    那年火灾过后的隔日,在医院清醒过来的她终于松开了刑慕白的手指,哭着吵闹要找父母。
    她接受不了这样突发的意外,接受不了自己一下子就失去了双亲。
    于是她从病床上滑下来,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打着哭嗝冲他嚷:“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爸妈一起烧死算了!”
    说完就往外跑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凭借着本能跑到了离病房很近的楼梯口,顺着楼梯就往下跑。
    有那么一瞬间,林疏清脑子里闪过了要死的念头,她真想一了百了。
    父母都去世了,她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如死了算了。
    刑慕白追着出去,在她光着脚蹬蹬蹬下楼时,他几个跨步就踏下台阶扯住她,两个人拉扯间林疏清失去平衡,直直地向后栽去。
    她甚至连尖叫都没有,特别平静的闭上眼,无比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她在自暴自弃,在放弃生命。
    突然,她的脑袋被一只大手扣住,林疏清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刑慕白的脸出现在她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他的下颚线紧紧地绷住,眉峰拢起来。
    她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两个人摔在地上,滚了下去,但林疏清一点事都没有,她被他拼力护在了怀里。
    刑慕白把她捞起来,让腿软无力的她坐在了台阶上,他蹲在她的脚边,一条腿的膝盖几乎快要和地面挨上,他的神情微微愠怒,但在极力地隐忍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话语冷冰冰的,像是冬天里的寒冰融化不开。
    “我们消防弟兄拼死拼活把你救出来,把你父母的全尸给带了出来,你就这么不惜命,你对得起谁?”
    “如果你想死,别在我眼前让我看到,我做不到见死不救。还有,既然你想和你父母一起被火烧死,那你一开始就不该在跑进火场之前打119,不该让我们知道,那样你就能安安静静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但你很不幸落到了我手里,能活,我就不会让你死。”
    林疏清的眼泪还蓄着泪,睫毛上沾染着刚才哭泣时残留的泪珠,表情万分惊愕。
    她真的傻掉了,她完全没想到他会把她护住。
    “还想怎么寻死?你继续,我陪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看看你能不能死成。”刑慕白的语气十分笃定。
    林疏清的眼泪突然之间像是倾盆大雨,啪嗒啪嗒往下掉,她瞥眼看到他的手正在往外不断地流血,顿时哭的更凶。
    医院的每一个楼梯台阶上都半嵌了横着的一截一截的铁棍,因为年数比较久,有些已经翘了出来,刚才在护着她滚下来时,他的手被刮了伤口,伤口上甚至还有细碎的铁锈屑。
    她哭的泣不成声,又开始打哭嗝,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断断续续道:“不……嗝……不死了,呜呜呜嗝……我后悔了,不死了……”
    刚才闭上眼任由自己自暴自弃寻死后她心里的恐惧感就越来越大,她的脑海里想起之前父母总是笑着教导她说清清以后一定要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我们清清特别棒,很坚强……
    她突然就后悔了。
    可她的手还没有胡乱地抓住什么,就被他护住了。
    他又救了她。
    刑慕白听到她这样说,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率先站起来,嗓音微微柔和了些,沉稳道:“起来,回病房好好休息。”
    林疏清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发抖,双腿依旧发软,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脚下没稳住,滑了一下,整个人又要摔出去,刑慕白眼明手快,电光火石间已经伸出手箍住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很软,柔若无骨,他不敢太用力,顺着她不断下滑的身体不得不再次蹲下来。
    他半跪在地上搂着她,怀里的女孩身体颤抖地特别厉害,他察觉到了她的后怕,轻轻拍了拍她,温声说:“没事了,以后别再这样动不动就寻死,好好活下去。”
    林疏清还光着脚,而且刚刚受了惊吓,再次捡回一条命的她腿软的根本就走不了路,刑慕白把人给抱起来送回病房。
    林疏清被他放到病床上,她抹了把眼泪,声音还在打颤,对他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刑慕白清清淡淡地回了句不用,而后又道:“我珍惜每一条生命。所以也请你,惜命。”
    “不为别人,不为你父母,只为你自己。”
    他离开的时候她盯着他的背影看,在他出门的那一刻突然对他高声说:“我要报医学专业,以后当医生!”
    他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坐在病床上的女孩眼睛被泪水洗刷的清澈纯净,湿漉漉地望着他。
    刑慕白轻微地弯了弯唇,“嗯。”
    自那一别,他们九年都没有再见。
    其实当年那日从医院出来刑慕白就有各处打听,最后联系了当初在军校的好友要到了好友在临阳空闲房子的钥匙,休假期间他回了趟沈城,再返回临阳时拿着从好友那里拿来的房子钥匙去找林疏清,然而她已经出院了,连张字条都没有留下,不声不响的,就这么走了。
    亏他还想帮帮她给她找了个住处。
    而林疏清,因为乡下老家那边唯一健在的姥爷听到她父母出了事就急火攻心突发急病,所以这几天她处理好父母的后事后就连忙赶回去照顾老人家。
    但最终她的姥爷也没有熬过去老年丧女的痛,在那个漫长的暑假还没结束时就离开了人世。
    自此,林疏清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至亲,彻底孤身一人。
    她办完了老人的白事,暑假也进入了尾期,上大学之前她回了一趟临阳,去了消防队找她的救命恩人。
    但,他被调走了。
    她只知道他叫刑慕白,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其他的,一概不知。
    她想成为医生的想法是在看到他因为救她而划伤手的那一刻才蓦地冒出来的。
    没有丝毫的预兆和缘由,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很想很想和他一样,有能力去救人,救很多很多的人。
    包括他。
    而这些年来,她也一直把他的话记在心里。
    要惜命。
    要好好地活着。
    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
    不,她其实是为了他,才活成了现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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