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罗敷四月下旬随谯平的军队抵京,但职位的调动在这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太医院拨给惠民药局的夫人告老还乡,于是夫人之位有了空缺;七月底,侯府派遣的医师驻进药局,八月初才第一次见到时任药局大使的司右院判,了解到一些□□;八月中旬她被安排在御医席参加端阳候的寿宴,才一两天的时间,任左院判多年的袁行就被踢出了太医院的门槛,院判一职最终由她这个半路捡来的医师担任。紧接着十月的医士考评前,司严曾将她叫去谈话,说明自己不愿放弃惠民药局的利润,通知她不久就要和其他御医一起南下。
    她聚精会神地把方氏往太医院这条线上靠——拐她来洛阳的是谯平背后的方琼;在隽金坊逼司严当她的面开口认错、让她研制解药的也是方琼;擢她跳级升到院判之位的是一天前与方琼约好做戏的王放;最后方氏南迁,司严让刘可柔骗她来,奉的亦是“方公子之命。”
    方氏有能力左右太医院的权力变动吗?
    这一切王放全是默许的,甚至在过程中加了把火,不然也不会让她在半年之内入了宫值。他一直没有动司严,左院判袁行是因为抓到了司严的把柄,破坏了太医院的平衡,才被他革职。后来她就算再不齿司严所为,王放也将此事压了下来,除了她之外,太医院很难说有第二个人清楚他做过的腌臜事。
    罗敷下意识地不想去触及他,她说过暂时不过问他的计划,这时都有些后悔。大概彼时他只当她是个卒子罢,没有为她考虑过什么,只是一味地追查她的身份。
    她闭上眼,放空心神,白纸上顷刻间多出几行工工整整的字。
    “上次你制出的药已被送到各地,成效暂且看不出来,但你本人觉得有几成把握?”
    “州府暴毙的人数两月内只增不减,秦夫人如何看?”
    这是司严与她在南厅说的原话,特别提及她格外反感的为审雨堂供毒.药一事。
    罗敷凝视着句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回想他的语气,又联系起今天发生的事,竟不寒而栗。
    他为何要把这件事拎出来单独谈?上一刻还是公事公办告诉她不久得离京,下一瞬就平白无故地让她动了怒。假设他本来就熟知儿子的境况,那么问出这两句在她看来是挑衅的话就合情合理了,因为他自己制不出解药,只能依赖她和吴莘等人。有错误的引导在前,她万不会想到今天发生的种种,更不会想到是他故意要激怒她,让她产生憎恶,不再纠缠于这件秘闻。
    笔尖停在方琼和南安之间,滴下墨汁。她就着那点墨狂草一气,把她所知道的关系全都白纸黑字地写出来。
    刺客说方琼活不长,真的只是警告吗?是谁专门派他来的?
    方氏对洛阳的态度尚且不明确,卞巨守着一株解药寻木华,捏着他们的命脉。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为方琼诊过脉,不知道他身体怎样。从未谋面的徐步阳突兀地来到她身边,在她卧床时卯足了劲和她讨论那本师父留下的《抱朴子》注解,十有八.九就是要给方氏帮忙!
    她画了个三角形,三个点分别写了晏、越、京三个字,又一重重地加上人名。司严姑且算越王的人;徐步阳归类到京城,她思索了一阵,把自己也添在了后面;太医院的两个人再加上吴莘,是方氏的人马。
    线条七扭八歪,她下笔极快,觉得怕是没人能看得懂,不一会儿整张纸就密密麻麻地写满了。
    罗敷抓起茶壶灌下两杯凉水,狂躁得恨不得把纸给烧了,周围的人均别有用心,她以后一定多几个心眼。
    她撑着凳子站起来,慢慢走到西洋穿衣镜前,目光落在发间的雪兰花簪上。这是王放前些日子给她重新戴上的,也不知让谁从她的包袱里拿了过来。
    银丝镶嵌的花瓣含着轻盈的绿,在阳光下润润地闪。
    她用手轻轻抚了一抚,镜子里的人愣愣地站着,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失魂落魄。
    当初从定国公府回来,她说不想去南边了,只想在宫里陪着他,他那时是不是感觉很棘手?
    说什么他不愿意她走,会不会纯粹是安慰她的话……因为在他的计划里,她一定要跟随队伍去南方吧。
    罗敷把额头靠在了镜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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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吃肉
    心情极端压抑,罗敷吃过晚饭不想管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拖着腿到令老夫人屋里和挽湘唠嗑。
    老人戌时就睡了,做儿媳的铺床备衣、端水喂药,事事亲力亲为娴熟周到,等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暖阁里陪她。她又是敬佩又是心有余悸,要是上头还有个太后、太皇太后什么的,那可真是糟糕了。她什么也不会做,顶多能给他们看看脉开开药……
    “我想想……那是十年前了。”
    挽湘坐在菱花镜前梳理着一头长发,红唇轻启:“正月十五,大街上人山人海。我在楼上调着琵琶,底下突然起了喧哗,侍女从后门出去看了一眼,原来是有两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硬要见我。”
    挽湘停了一瞬,托腮笑道:“看样子你很关心夫君,总问些很久以前的事。”
    罗敷顿时语塞,支支吾吾道:“没有没有,只是很好奇卞公生平事迹,在洛阳的时候经常听到他的大名……”
    “说的可不是我夫君呀。”
    她水眸一斜,手背掩住扬起的唇角,“小妹妹真可爱。”
    罗敷一下子从头烧到脚,整个人烙铁似的,几乎都冒烟了,极端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谁是……还早着呢,不急。”
    挽湘叹道:“不就是想让我多跟你讲些那位年少时的作风么,方继那块石头有什么好问的,亏你还懂旁敲侧击。”
    罗敷被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撩着头发的手不知不觉就滑到了面上,遮着脸埋到茶杯里:
    “是,是,你继续说吧,我不打扰你。”
    挽湘做了好些年贤良淑德的州牧夫人,这时候本性全都被激出来了,放下桃木梳,正儿八经地叙述道:
    “两位公子在上元节要求见我一面,我那会儿被个纨绔缠得厌烦,于是装了病,整天都不出去。正准备让阿秀出去谢客,就听到门上咚地一声,你猜是什么?竟是颗被人弹上来的金珠。这等手笔手段,闻所未闻,又听楼下那两位公子的声音十分年轻,便请他们进来了。”
    罗敷咬着杯子出了神,目光闪闪地瞧着她。
    “其中一个就是当年的端阳候小世子,外袍底下穿着绣冬青木的衣裳,那是方氏的族徽。之所以说他是个好孩子,是因为他见了人很有礼貌,说话也温和谦逊,毫无奉承感,想必家里教得很好。”
    礼貌?方琼有这玩意?她从鼻子里哼了哼。
    “另外一位小公子,当我在驿站看到他时,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晚洛阳点了上万盏花灯,可都不极他明珠琢玉似的面孔耀眼。我知道那是方公子的朋友,却不知原来他就是国朝未来的陛下,介玉唯一的学生。十年如白驹过隙,当年尚存稚气的孩子如今也长大成人,变化之大真叫人唏嘘。”
    王放没有和她说起过少年时的经历,只是反复提及自己很让人操心。 她偶尔会感到他离她很远,因为她不够了解他,她想知道他的过去,他的现在。
    她放开了那点羞涩,问:“肯定是他想出来的点子吧?他最舍得花钱了。”
    心里却腹诽这么小就有这么多花花手段,她着实小看他了,居然还敢逛勾栏杂院!
    “是呀。”挽湘回忆着画面,模仿着少年矜贵狡黠的语气:“ ‘拿黄白之物污了女郎的住处,是在下唐突了。’天啊,我当时就想,这孩子长大可不得了。”
    罗敷又默默给他扎了个小人。
    “我头次看见这么小的客人,不免调侃了几句,调着琵琶弦问他们贵庚。”
    罗敷磨牙道:“十一二岁闯花魁的屋子也没谁了,还用得着谎报年齿?”
    “结果两个人极为默契地跟我说他们有十四岁。”
    罗敷捂着嘴,眼泪都笑出来了,“十……十四!他九月才过生辰,再多还能多个两岁出来!”
    挽湘道:“我只能给他们唱半宿曲子,过了三更,坊子里的人渐渐少了,他们估计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去。走的时候晏小公子说我唱的好听,今上却说我衣服好看,真真是难得的客人。介玉后来告诉我东朝一直都是那个奇怪的性子,这辈子大约都扭不过来了。”
    可是人都会长大,就像今天的方继不再是太子少师、方琼不再是侯府世子一样。
    她直起腰,怔怔地望着铜镜里闪烁的烛火,低声说:“我倒希望他一直都那般。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那么严肃,也没有架子,可那是他瞒着我许多东西之后表现出来的结果。两个人毕竟不是一个人,不能做到完全替对方感同身受,我开始觉得只要心意相通就好,可眼下连他的心意也摸不清。”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她的不安全感会越来越强,一旦到了无法扼制的地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只说让她相信他,这个回应太笼统太简略了。
    挽湘取下两粒翠玉耳坠,轻轻道:“介玉一天之内有八.九个时辰在瞒着我衙门的情况,他怕我担心,怕我对他失望,所以选择让我一无所知,我认为没有问题。如果他的公务和你没有关系,那么瞒着你也无妨;但如果你参与到他的公务中来,他还是对你讳莫如深,那就不太好了。”
    离她嫁人过去了九年,算是个有经验的,罗敷认同她的观点,但是很不情愿承认她和王放之间已经出现了隔阂。在被方琼坑了一次后,她看谁都半信半疑的,以至于蓦然发觉心底积存的忧虑快要溢出胸口。
    她勉强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了。卞公什么时候能从连云城出来?听暗卫说今日你和老夫人去指认审雨堂的人了。接风宴被砸成这样,侍卫来得太过及时,漏网之鱼肯定是被特意留下活口。你们问出什么来了?”
    挽湘欲言又止,最后抚弄着皓腕上的玉镯,温和道:“就快了,我也希望能早些见到他。那时陛下肯定要带你去他面前,你可不要紧张呀。”
    她唇边酒窝浅浅,罗敷却察觉出一点掩饰的悲哀来。
    那边肯定也不怎么顺利吧。
    *
    洛阳,隽金坊。
    夜已深,坊间的石板路平平整整,青苔上的露水在月光的映照下莹莹闪烁。
    檐下没有挂灯笼,牌匾落了灰,模糊的“司府”二字在夜色中难以看清。若不是院子里亮着点明火,几乎让人以为这是处废弃的住所。
    隽金坊紧挨着禁中,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它的北面正对昌平门,过了昌平门便是千步廊,千步廊东有太医院。
    太医院的医官正坐在门后的院子里。
    大户人家怕打扰到皇宫,睡得很早,每家守门的家丁在道路旁举着灯笼。四围寂寂,唯有萧萧月色作伴,家丁们不免生了困意。
    灯笼闪了一闪。
    风大了些,浓密的云层遮住了月钩,街道上骤然暗了下来,只听得夜风刮得野草沙沙作响。
    管家司福披着外衣从房里去茅厕,经过院子时看见老爷独自搬了个竹椅,坐在那株高大的槐树下。他估摸着再过个把时辰就要日出了,连续三四天冒着寒气守在夜里,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便唤道:
    “您先回房去歇息吧!小的来替您守下半夜,公子要是回来,一定叫醒您呢!”
    司严没有回答,靠在椅背上的瘦削身影纹丝不动。
    管家叹了口气,风吹得甚冷,他忍不住撒腿往茅房跑去,回来时又在廊上劝了几句,依然打了水漂。
    更鼓敲完,隔壁七宝柳家养的公鸡开始打鸣了,夜幕徐徐撤去,东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商人就是商人,赚了多少钱都改不掉市井习气,在家里还养什么鸡啊,也不怕吵到左邻右舍的官人们。司福看了眼水漏,卯时还没到,他叠了被子洗漱完,来到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写这日要安排的事。
    今天是院判要进宫当值的日子,左院判秦夫人不在,院使年事已高,事务都落在了右院判身上。府里只有一个扫洒侍女,一个做饭的老仆,加上他一共三人,中饭就不用准备了;老爷最近吃不好睡不好,等会儿叫侍女去菜市买点好菜,将晚膳做丰盛点;太医院张、余二位御医跟去了南边,不知何日回来,长了心眼的吏目们送礼送到了门房里,美其名曰炭敬,他得想法子推掉一些……
    列了长长一串,他呵着手检察了几遍。五品官员的俸禄全被用来租房了,连炭火都舍不得多买,早晚真够冷的。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浅,直到露出染料似的玫瑰红。
    院子里的鸟鸣叽叽喳喳地扰人清静,司福拿着库房的钥匙出去,看见司严还远远地坐在那儿,吓了一跳。他快步走过两丛低矮的灌木来到院中,对着家主的背影像往常那样俯身道:
    “老爷怎么还不回房换衣,不一会儿就要进宫去了……”
    他的嗓音突然哽在了喉咙里。
    风里传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老爷?老爷!”
    地上的落叶飞旋而起,血腥气炸裂般地在竹椅周围爆开,管家因为着凉而迟钝的鼻子终于派上了用处。他惊恐地挪了半步,战战兢兢走到椅前,随即发出一声沙哑的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司严端坐在树下,胸口赫然多了个狰狞的大洞。黑紫的血液诡异地凝结在衣衫上,分外可怕,血迹一直延伸到袍脚,但地面却没有积多少,从背后根本看不出来。
    他双目未闭,青白的脸扭曲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万分怨恨与不甘都汇聚在这叫人畏惧的表情中。
    死不瞑目。
    司福连滚带爬地退后几步,扯着嗓子叫喊:“来……来人!老爷他……出事了!出事了!”
    他捣蒜似的冲尸体磕着头,满手是泥地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跑到西面厢房里,踹着门大声哭道:
    “快起来!”
    屋里没有反应,他一个狠劲闯开了门,“碧云!”
    跛腿侍女的房里空空如也,床上帐帘打起,被褥整齐,就像昨晚根本没有人睡在这里。
    司福没找到人,眼带泪花地喃喃念道:“碧云?小蹄子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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