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罗敷咬着嘴唇放下手,露出一张黑一块白一块的脸,对她道:“炉子翻盖了,我换身衣服再回去。”
    眼睛着实太难受,她阖着眼帘理了理头发,拍着身上的灰,“对不住,住这里的侍女得扫屋子了。”
    一方沾着茶水的丝帕递了过来,她隔着朦胧的泪光去接,道了声谢。等擦干了眼泪,那张帕子差点掉到了满是灰尘的地上。
    她愣愣地望着面前似曾相识、却又从未见过的人,觉得大难临头。
    那是张她在邹远、药局后的小巷、梧城的元家都见过的面容,眉目澹静,气度清华如月,此时正笑吟吟地凝视着她。
    州牧南安右副都御史,方继。
    这……这么快就来了?
    挽湘揽过她,“没事,我替你擦擦。这是我夫君,你很感兴趣的那位少师大人,刚刚才跨进门槛呢,真巧。”
    罗敷脚步虚浮,等出了那隔间才抓着她的袖口,好半天说不出话。
    挽湘摸着她凌乱的头发,“没关系的,别紧张。”
    罗敷都快哭了,“我肚子疼……”
    第129章 欺软
    罗敷几天前反复琢磨过她要如何见货真价实的州牧大人。
    设想中方继端坐在书房里,拿着本诗集慢悠悠地品茗,然后她换上干净素雅的裙子让侍女通报进来,梳着整齐的发髻,戴着王放送她的簪子,搬出小时候勤学苦练的那套见人的礼数。
    可现在这叫什么事……炉子差点爆了,她顶着一头灰蹿进下房,裹着身黑不溜秋的衣裳大呼小叫,竟然还让州牧看不过去给她递了张帕子!
    罗敷觉得完全没有脸去见王放了。
    挽湘押着她坐到镜子前,她从指缝里看到铜镜里的人耷拉着脸,上面还有没擦净的几小块灰尘,小腹一阵绞痛。
    “卞公刚刚到王府的?”她垂头丧气道。
    “前脚刚来,这不衣服还在我手里呢。”挽湘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他要被人给抬进来,缺手断脚浑身是伤……老太太正在针灸,眼皮都不抬一下,真是放心。”
    罗敷咳了声,“原来你这么想。”
    用湿棉布把脸抹了一遍,又将头发弄得清清爽爽,罗敷道了谢,不太想在这里待久,换了衣服就要回炼药房去。
    “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要用晚膳了,你也过来吧。我夫君不会计较这些,你在饭桌上说几句,我和老太太帮你撑腰。”
    说的她好像犯了事一样……罗敷扶着门框,“你说我要是飞快地从这跑出去,卞公看不见吧?”
    挽湘如实道:“我以前和你说过,他性格很差,所以……”
    罗敷僵硬地重复,“所以?”
    “大概他正在门口等着见你跑出去吧。”
    挽湘估计错误,州牧大人并未守在门口,而是在罗敷悄悄溜了之后晃到暖阁里,目光在梳妆台上扫了一圈。
    他半个时辰之前还在去赵王府的马车上,车驶得飞快,沙尘都往车里扑。下了地衣服脏得很,就赶紧脱下来交给妻子,独自在外头小间待了一会儿吹吹风,不料突然冲进来一个灰扑扑的女郎。他在抱幽轩困了快一年,很久没见到这么有趣的景象,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是个安静守礼的医师……
    台子上的物品摆得很整洁,他一样样瞄过去,倒把挽湘看得十分惊悚。
    “你吓着秦夫人了。”
    方继斜睨她笑道:“隔了快一年没见,母亲嫌我碍眼,你也莫名其妙地责怪于我,真是伤心。”
    挽湘替他解下发冠,不妨被他扣住手腕,眼波轻扬:“你有什么好伤心的。”小巧的下巴搭在他肩上,她看着镜子印出的清癯面容,心疼地蹙眉:“又不好好吃饭,瘦了这么多。”
    方继将右手藏在袖子里,闭目养神,“那孩子是什么人?”
    “如今太医院的左院判,听辛癸说她和匈奴有些渊源,是当年镇国将军家那位公主的外孙女。 ”
    挽湘的声音低了下来,“既然河鼓卫能说得这么详细,我猜陛下不日就要将这消息放出去了。”
    方继蓦地睁眼,“陆氏?”
    他沉思良久,叹道:“陛下还念着旧情,实属不易。”
    若不是有陆氏这一层关系在,料想他起初不会上心。十年前西凉被突厥攻下王都,身为王后的公主为求援兵南下归国,陆鸣带军至边关亲迎,终酿灭族大祸。陆家倾覆后公主入青台山修行,从此再也不问世事,承奉年间的血与烽烟便很快消逝在如轮岁月里。
    这些年没有人关心过曾远嫁西域的公主,她的子女也仿佛不存在一般。西凉另立新王,自顾不暇,南齐东朝登基,打压相党,然而陆家再也回不来了。
    “她是匈奴人?”
    挽湘和他咬耳朵,“给母亲针灸的徐大夫是秦夫人师兄,说秦夫人从小在玉霄山跟着覃神医长大,她那姓氏功不可没。”
    方继撩起一缕柔顺的发丝,“不管什么家底,进了昌平门,就是洛阳的人。”
    苏氏是大姓,大到北面国主也姓这个。舅母原先是郡王世子,能被他教养多年,应也不是平民百姓的小辈。
    今上看似私下平易近人,骨子里却傲得很,想觅一个女郎做夫人,眼光不会往低自己许多的人群瞧。这样也好,若真是皇亲国戚,还算门当户对,朝中异议可以压得下来;若不是,照他提拔医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力度,看样子不介意花费功夫堵上那些臣工的嘴。
    “我可不敢为难那孩子。陛下这么大的人了,喜欢谁我又管不着,竟然还特地和我打招呼。”方继揽着妻子,无奈摇头,“晚上将秦夫人也叫过来,一同聊聊。”
    “没见过她发脾气,若说不好的地方,大约就是性子太淡了……可到底是这个年纪,见到情郎就变了个人似的。”挽湘掩着嘴角偷笑,“州牧大人一把年纪,回家后也变了个人似的,叫人受宠若惊。”
    方继矜持地道:“水烧好了么?身子有些疲倦,怕一个人在水里睡过去。”
    挽湘捶了他一下,“我还要去厨房。”
    “现在申正,晚点戌时上桌,中间还有一个时辰。”
    酉时的时候,罗敷着人去传话,说她这里挪不开,请州牧大人和两位夫人先用饭,不必等她。过了一个多时辰,天都黑了,她才审视一遍炉子上的药罐,拖着沉重的腿离开烟熏火燎的小房子。
    屋脊的鸱吻吐出一弯月,照得地面石砖皓白。远处的长廊上一盏盏红色的琉璃灯燃了起来,蜿蜒着勾勒建筑轮廓。
    这个时辰老人都已经上床睡觉了,她过去到小厨房里弄点剩下的就行。没几步到了小楼跟前,一个伶俐的婢女朝她福身,领她到抱厦里换了衣服,之后往二楼去。
    罗敷瞥了眼镜子,总算还过得去,但可怕的第一印象总是挥之不去的。她在脑子里不停地模拟等会儿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了,见个长辈紧张成这样。
    都是王放给她灌输的……性格再差也没有他差吧!
    书房很宽敞,屏风前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人份的饭菜和各色各样的精致点心。
    罗敷深呼吸,没什么大不了的,鼓起勇气直视对面的州牧和州牧夫人,露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微笑。
    “卞公。”
    方继沐浴过,黑发伏贴地垂在雪白的宽袍上,颔首看着她屈膝行礼,目光锐利得仿佛在挑剔。
    挽湘坐在旁边,给她布好了菜,婉转笑道: “秦夫人快坐,忙了一下午,累了吧。”
    “有劳夫人。”
    罗敷慢慢地把右边袖子往上移了半寸,舀了小半勺百合银耳粥,眼睫低垂,头颈未动。而后她放下勺子,银勺柄与瓷碗相触,不闻响声。
    夹起一箸玉兰片送入嘴里,她已经吃不出是什么味道,只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按照次序依次将面前小碟子里的菜肴一一尝过,她悲哀地发觉离八分饱尚有距离,默默安慰自己晚上不适宜吃多,回去早点睡好了。
    食不言是最基本的规矩,方继不说话,她就专心致志地吃饭。州牧寒门出身,见不得浪费,她控制在一炷香之内把食物都弄下了肚子,小碗里一粒米都没剩。
    侍女训练有素地收拾桌子,罗敷的心稍稍落回。
    方继端着茶托一丝不苟地望着,这女郎如临大敌,难得还表现得较为顺眼,不让人感到她拒人千里。他那辈的大家闺秀吃饭总是剩一半堆在碗里,除了胃口不好就是矫情,可见她花了些心思揣摩。
    她的脊背在黑色的袍子下挺得笔直,雪白的脸庞恬静舒雅,微弯的唇角显得分外诚挚。
    那双颜色殊异的眸子在灯光的映照下如同琥珀,是引人注目的西域血统。
    方继打量了半晌,只见她直视着自己,暖融融地笑道:
    “下午多谢大人的帕子了,让大人在书房久等,真是过意不去。这段日子也多蒙夫人照顾,如果二位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客套话说的还行。
    方继淡淡道:“那么秦夫人可否告诉本官,你是如何与陛下相识的?”
    罗敷放在膝上的手瞬间发冷,面上仍一派静好:“去岁开春之时,我随方将军在突厥草原的军队来到洛阳,在京城的惠民药局中谋了个职位。后来在端阳候爷的寿宴上见到十九郎,机缘巧合下替他医治暗器造成的伤口。此后他就将我擢入太医院,主管长公主的脉案。”
    方继若有所思,“这样么。”他伸出左手放在桌上,露出手腕,“看来秦夫人医术高超,不愧师从北朝的覃先生。本官来祁宁之前曾在越王府中居住过一段时日,总觉得精神不如以往好,劳烦秦夫人看看脉。”
    罗敷的关注点全在”北朝“两个字上了,莫不是他在意她的身份?王放和他全盘托出了?
    手指搭上脉搏,“大人伸右手方便些吧。”
    “无妨,下次听凭秦夫人吩咐。”
    看来他是要瞒着挽湘,她刚才看出他的右手拇指有些变形,可能是在越王那里受了折磨,不愿妻子和母亲知道,便让她单独来处理。
    两人心照不宣,方继之前以为今上真的找了个愣头愣脑不会待人的女郎,现在看来比预期满意。
    他把语气放温和,“秦夫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罗敷没想到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答,稳住心神,斟酌道:“准备先把公主的身体调理好,然后再考虑其他。我相信十九郎应承过的事,所以能帮得上他的地方我会尽力而为,不让他为难。”
    她收回手转移话题,“大人的脉象只是过虚罢了,仔细调理一番不会有大碍。我为大人写张方子,现在就交给下人们。”
    方继亲自从抽屉里取出纸笔放在桌上,罗敷竭力把字写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双手递给侍女。
    “秦夫人下次见到陛下,记得和他再说一遍本官无意回京。秦夫人的话比我有用,若是他还不允,本官就没办法了。”
    罗敷自然乖乖应是。
    方继一扫淡漠冷清的气息,懒懒地支颐道:“秦夫人觉得,用十九郎的琵琶弹得很好这个秘密作为交换,值是不值?”
    罗敷忽然全身都放松了,忍不住掩着嘴笑了出来,小声道:“谢谢先生。”
    “不仅如此,此人性子顽劣不堪,自私自利自诩聪明,宽以律己严以待人,没有学到本官一点好处,秦夫人待久了就知晓并非本官妄言。”
    州牧性格很、差……罗敷眼前漂浮着几个大字,一头冷汗。
    挽湘冲她使着眼色,罗敷倏然福至心灵,诚恳说道:“先生要求高,是因为对他期望高。十九郎除了先生说的这些,其实很会体谅别人。”
    是想看她怎么维护王放吧。
    方继果然点头不语,“陛下从小到大都是那样。还有一件事,算是我逾越——过不了不久南部三省的卫所就会与京师来的军队开战,秦夫人到时候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北上洛阳?”
    罗敷虽然明白双方迟早要兵戎相见,却是头一次听人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她思忖片刻,如实道:
    “我自己是想回京的。留在这里,他也不会高兴吧。”
    方继转着手中的茶盏,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秦夫人不想给陛下添麻烦自是说得通。但本官给你一个建议,不管是以办理方氏的事情为名,还是对他说想要进军队充作军医,能留得下来最好。须知秦夫人太年轻,光是太医院就不可能全部敬服,以后的路不会好走。”
    “陛下答应过不负你,但你也要能撑得起一些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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