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累赘,但她回了这个地方,不得不借势装出点架子。
    罗敷端坐正堂,面前搁着全套乌金茶具,袅袅地冒着热气。佳茗尚温,门槛踏进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监,眉毛花白,颤巍巍地从新铺的地毯上走近。
    众人都退了下去,只留桐月在椅后垂首侍立。
    内监年纪大了,躬身一拜,骨头都嘎吱响,落在茶具上的目光却无比犀利。金色的忍冬花环绕着子夜般的黑釉,是南齐皇族特有的典雅华贵。
    罗敷有些心虚,想是王放特意跟河鼓卫打了招呼,连显摆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老臣是明心宫的宫人,太皇太后昨日得知郡主已回京,特命臣来此协助打理府中事宜,直到郡主出阁。”
    罗敷颔首,温和道:“有劳。都知怎么称呼?”
    “姓宋,郡主大约记不得了。”老人抬起长眉,微笑的眼中泪光闪烁。
    罗敷怔了片刻,从椅上快步走下来,“宋都知?在园子里念书的时候,是阿公接送我上下学的罢?”
    一时间她不知如何开口,让桐月扶着老人入座,半晌才低低道:“婆婆的身子……还好么。”
    老太监用衣袖拭去泪花,“过去的事小郡主竟还念着,不怪殿下每日都惦记您。入夏以来殿下的病好转了些,但天气一凉,晚上又咳嗽,总睡不安。”
    罗敷忍住心中难过,“婆婆什么时候可以抽空见我?”
    宋都知道:“八月十五中秋宫宴,郡主也是要出席的,到时殿下会让郡主留宿明心宫。老臣不知殿下有何打算,不过既让郡主去,那就不会让您为难。宫中还有些麻烦需要殿下亲自解决,郡主再耐心等待半个月。”
    约莫要和她细谈寻木华和菩提雪的事,她来明都主要就是为了这两样药材,时间不能拖得太久,明日就是初一了,等上十五天,往后再作打算。她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太后和安阳不甘心,手伸到独居的太皇太后身边也不一定。
    罗敷应了,又道:“我初回明都,宫里宫外的事情一概不熟,在中秋之前不便出府,若有客人上门拜访,还要劳烦阿公应付。”
    老人原先在成祖御前做过内侍省的右班都知,虽时过境迁,现已居闲,在宫里仍存有三分威望。当时祖母将她看得很严,只放心让梁、宋两位都知陪她用膳,时至今日还是同样的班子。这么多年能信任的下人只有寥寥几个而已,她不知道祖母把宋都知拨给她,自己又有谁照料。
    “梁都知可还在明心宫?”
    “他长臣几岁,早些年就去了。殿下现今只在寝宫歇息,并不出院门,暖阁里都由从沈家带来的嬷嬷服侍。”
    罗敷抿唇道:“我早该去探望婆婆的,十几年间回过明都两次,都没有好好陪她。”
    “郡主无需自责,殿下看到您平安长大,比什么都高兴。”宋都知感慨地叹了口气,“郡主颇有殿下年轻时的气度,进屋那会儿,老臣还以为看见了当年的皇后殿下。”他满怀深意地又瞅了眼桌上的茶盏。
    是不是年事已高的长辈都喜欢这么说?她记的清楚,陆家军里那位钱伯还很激动地说她像外祖母呢。
    “一见到郡主话就多,唉……真是老了。殿下还吩咐,如这屋子实在住不下去,会有人来请郡主移驾别处,只不过在进宫前得委屈郡主数日。”他想了想,委婉道:“郡主回京是为出阁,不便见外人,但……”
    罗敷心里明了几分,笑道:“没关系,祖母的安排一向可靠。顶多不过是让我像当初一样寄住在父亲的至交家里。”
    宋都知望着她明丽的笑容,放下茶杯点头,“那么老臣就先去拜见王爷了。”
    罗敷的眼神在他杯中微不可见地多停了一瞬。
    只听他慢慢地道:“这是南方的茶吧,老臣不太喝得惯,郡主心意如此,臣真真死罪。”
    罗敷忙道无事。
    待老太监走后,她面无表情地唤来辛癸,刚要清嗓子说上几句,一帮河鼓卫就浩浩荡荡冲进主屋,齐刷刷跪了一地。
    “大人恕罪,某等真的没想到老人家喝不惯洛阳的贡茶……”
    “大人明察,某等真的不是不愿意出门跑腿买东西……”
    “大人开恩,某等真的没有对那三个侍卫做什么过分的事,大家都是同僚……”
    “大人不要生气,某等下次一定让太皇太后派来的匈奴人招待匈奴人贵客……”
    “大人不要生陛下的气,是陛下让某等不要丢他的脸……”
    罗敷气得手抖,摔了帘子进去,远远骂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
    申正一过,百官陆续从官署下值回家。
    贺兰津从翰林院出来,懒洋洋地步行至牛车,车里飘来阵若有若无的馥郁香气。
    同行的编修不由回过头,打趣着问了句:“三公子敢情是在车里藏了什么绝世美人,才这么早下值啊?”
    贺兰津眯起桃花眼,撩起半幅车帘,“是呀,明都城一等一的美人,贤弟不如陪我一同观赏?”
    编修自是连连摆手,调侃道:“您看上的人便是公主也瞧不得,我哪有这个胆子。”
    贺兰津叹道:“我说的不假,车里确实有个西域美人,身带异香,你们都不信呢。”
    编修只当他说笑,“若有美人,三公子能把她放在官署前?公子又不是相爷,早年还带着徐国夫人来吏部官署。”
    说罢赶紧捂上嘴,四周望望,见没人注意便放下心,“公子好好享受,明日再见。”
    贺兰津忽地叫住他:“你站住,前头是吏部的车,当心他们耳目灵光。”
    编修定睛一看,却是侍郎和尚书同乘,立时出了层薄汗:“多谢公子了,小弟还是等他们走了再出去吧。”
    贺兰津随手扯下束得过紧的发冠,倚在墙角道:“近来六部都忙,想是为郡主大婚准备。”
    “不然不然,”编修神神秘秘地道,“我家大哥在兵部,略略知晓些——这可与诸邑郡无关。”
    贺兰津斜睨他一眼,“你还是别说了,小心惹祸上身。”
    编修越发止不住,“瞧,那儿是兵部的车,大约是要往丞相府去。今年啊,国朝是要帮东.突厥打西突厥咯……哎,你这头发真好。”
    眼看就要碰到肩上的发丝,贺兰津闪身一让,抿唇笑道:“多谢,没想到贤弟还断袖呢。”
    编修涨红了脸,“没,没!从小就这毛病,看见人头发好,就忍不住摸。”他指了指自己头顶,“我都快秃了,这糟心的抄写职位哟。”
    “我倒是有个故人,和你一个毛病。”他不再理会尴尬的同僚,蹬着脚踏慢悠悠上了自家车。
    天色渐暗,四周的官员走了个干净。
    熏香充斥着狭小的车厢,浓烈到让人丝毫闻不见血腥气。
    车夫挥鞭赶牛,座位上散落的棕发蜷曲如水波,随着车轮的转动,微微一颤。
    那是个昏迷不醒的胡姬,臂上的鲜血染红了棉布条,失了血色的脸庞轮廓深邃,唇形饱满,挺俏的鼻尖冰凉冰凉。
    贺兰津给她喂了颗药,俯身在她耳畔轻轻道:“我带你去找大夫。”
    西域美人漂亮的眉蹙了一下,似是恢复了知觉,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他熟练地从座位底下翻出棉花,给她止血,“帕塔木,我们去找你阿姊。”
    贺兰津拉长声线,眼梢挑着一丝风流,“——是你没见过的阿姊。”
    叫帕塔木的女郎迷迷糊糊睁开眼,“天黑了么,阿津……才回来。”
    贺兰津熄灭琉璃灯罩里的蜡烛,黑暗里有琥珀色的光,印着他的脸,粼粼一闪。
    “嗯,天黑了,帕塔木要睡觉了。”()
    第175章 烤肋条
    侍卫看她踌躇半晌,皱了皱眉,“请医师快些动身。”
    罗敷笑道:“这个,我还有些工具落在住处,你们能……”
    “我去帮你拿,秦夫人先过去吧,救人要紧,要是那边人手不够我还能顶一顶。”曾高突然打断她的话,对她点了点头,道:“这样可以么?”
    侍卫狐疑地看她一眼,“可以,我会与你一同去。”
    罗敷没有说话,她跟在侍卫后面,迈开步伐迅速地走了。经过门口时,那绯衣人仍然站在那个位置,她就当没看见,低头敛目从他面前风一般飘过去。走的远了,她才敢做贼似的回头瞟一眼,这一眼恰恰就瞟到了那人含笑远送的双目。
    罗敷僵硬地转头,才知原来他不是对着尚存一息的知州大人笑。
    她觉得自己也要像知州大人那样倒霉了。
    *
    叶恭执汗涔涔跨进县门,命主簿将昨日才新买的茶叶拿来给他。许主簿早让人端着茶叶罐候在一边,劝道:
    “大人莫要心焦,料想这个时候州牧大人正忙着稳下民心,哪里有闲心理我们这等人的故事。”
    叶恭执气的瞪眼,两撇小胡子吹了起来:“你知道什么?我们一个小小县城能劳动知州就算了,还能劳动州牧大驾!你还真以为这是块风水宝地了?”
    许主簿忙道:“知州大人现今病倒,州牧大人自是要体恤下属,事务就更繁忙了。”
    叶恭执简直不想看他了,绕过仪门内的戒石碑,余光扫到“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八个大字,心中又是一凉。这位州牧南安右副都御使大人姓令讳介玉,虽也有权分抚直隶,平日里却只在本省深居简出,乃是最最低调的一个大员,什么风把他吹出水面来了,考满回院之前还要再巡一巡这霍乱横行之地。
    走过大堂、穿堂、一直到后堂,知县的腿都有些软了。
    后堂的黑衣佩刀的卫兵们森森严严地伫立,叶恭执从牙牌上认出这是金吾卫,平日只守京城,陛下专门派了上直亲军来保护这位州牧,可见其身份极为重要。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对着堂上人顿首道:
    “下官参见州牧大人,大人舟车劳顿至我邹远,下官未能远迎,实为惶恐。”
    说罢等了半刻,并无人答话。
    叶恭执脸色白了白,就伏跪在地上,也不敢起来,身后主簿亦有样学样。
    堂屋内寂然无声,他咬牙忍了一会儿,终于低声道:“下官失职,请大人责罚。”
    幽幽的千步香自象牙香筒内流出,如水芬芳中,一人轻笑道:
    “本官欲责怪叶大人,也无从寻由啊。等了这许久,大人怎么还不起身?”
    叶恭执一个七品县令,在三品州牧面前就连插嘴的份也无,对方言称大人已是抬举太过,哪里还能不告而起。他低着头整理好衣物,恭恭敬敬站起身,从主簿手中接过茶具,亲自给州牧奉茶。
    州牧没有反对,支颐看着县令紧张动作,镜子似的剔透眼眸反映不出一丝情绪。
    茶水斟满,叶恭执行礼退至原先位置,默然无言。这卞公在外九年,如今回了京城有幸见上一面,不料面相竟如此年轻,他更加谨慎了,生怕一时嘴快得罪了这位前途无量的副都御使。
    方继淡淡道:“叶大人有心。不过这茶叶大人还是自己留着为好,陛下近日里查得紧,本官只得心领一番了。”
    手边侍立的蓝衫长随利落地把用银布包好的青花罐子交还给许主簿,叶恭执呆了,良久才道:“这……倒是下官疏忽了,该死该死。”
    方继右手持盖撇去浮沫,转了转小巧玲珑的白瓷杯。注视着点滴未碰的清碧茶汤静止在杯中,他徐徐道:“本官却不能让叶大人亦心领一番。”
    叶恭执先是一惊又一慌,听他说完后彻底愣住了。长随自身后捧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叶恭执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天知道里面是什么玩意儿,这州牧大人是个猜不透的,他们做个小官就怕这种无从摸清心思的上峰。
    他瞄着长随眼色无比仔细地打开了盒子,一丝洁雅疏淡的芳馨霎时蹿到了鼻尖。玉色的香瓶不过三寸,细颈宽肚,裂纹犹如浮冰乍开,老梅舒枝,做工釉彩极其名贵,还附了一根玲珑的小勺。叶恭执试对光往瓶内看了一眼,顿时拿不稳盒子——薄片莹白如冰,市面上也只有价值千金的龙脑香做成这样了,可龙脑香岂是什么人都用的起的?他脑子里第一时间就蹦出了“捧杀”两个大字。
    方继用指节抵了抵下颌,笑道:“敬虚无需推辞了,本官素来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
    叶恭执听他唤自己表字,观他神态,暗自思索一遍,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亮堂了。他犹豫说道:“蒙州牧大人垂爱,下官……下官着实是担忧大人安危,邹远现下穷山恶水民不聊生,大人就算爱民如子,也需保重贵体,陛下今后倚重大人的地方还多着。”
    方继叩了两下桌子,嗓音倏地转冷:“叶大人这是在下逐客令?汪知州还不省人事,叶大人这么急着赶本官走,是何用意?”
    叶恭执抱着盒子噗通一声跪下,颤颤道:“大人,大人误会了,下官绝无他意,大人远道而来是客更是主,下官服侍好大人,就当是迎客奉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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