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眼。
    他父母,只有他那么一个孩子。
    第73章
    “烈士评定要由江立户籍所在地的公安局提交申请, 不过现在许成龙仍然在逃,上头建议我们最好等结案后再提交。”老局长坐在办公桌后面抹了一把脸, “b市那边的接头人已经去了你们老家找江立父母,葬礼会在这边办,我们会派人把江立父母接过来……”
    “我去接。”沈惊蛰抬头, 双目通红。
    “你……”老局长有些说不下去了。
    “姐。”沈宏峻拉着沈惊蛰的手, 他从昨天听到确认的消息后就和沈惊蛰亦步亦随, 脸上除了不可置信外剩下的都是愤怒。
    “你不能去, 许成龙在逃,案子还没了解。”沈惊蛰一觉睡醒就已经恢复到刀枪不入的样子, 除了被沈宏峻拉着的手一直在频繁出冷汗外,神情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甚至开始分析利弊。
    “江立是独生子, 这几年为了找我和宏峻和家里关系闹的不太愉快……”她吸了一口气,安静了下, 才继续, “他走了,他父母就由我和宏峻来赡养, 所以应该我去接他们。”
    “要打要骂,也应该是我来受着。”
    人走了, 活下来的人总是要做事的, 她本来想在结案后和江立一起做的事, 现在她一个人去做也可以。
    “他做的是好事。”老局长说的有些干巴巴的, “他是英雄。”
    沈惊蛰低头。
    江立的牺牲换来了西北整个走私网倾巢覆灭, 追回涉案文物1198件, 仅一级文物就有115件,十个盗掘团伙,涉案人员两百余人。
    他是英雄。
    只是她至今都不敢去冷柜里看他一眼。
    脑海里全都是他从泥石流里挖出来的那个瞬间,血肉模糊的脸,浑身的淤泥,还有那件被她把扣子口缝死了的驼色风衣,他曾经穿着在电视台大厅里徘徊等她,看到她来了走路都忍不住蹦蹦跳跳的样子。
    她所有鲜活的理性的情绪都在那个瞬间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有不停的重复回想他的笑脸,他在她身上放纵到呜咽,他满身是血的站在门口睡眼迷蒙的开门,还有,走之前他那么小心翼翼的亲吻她的脸颊,清晨煮好的粥是她最最喜欢的黏稠度。
    他们都太迷信。
    以为不说再见就可以再见面。
    所以最后一面,她甚至都没有睁眼看他,连背影都没有。
    ***
    沈惊蛰有八年没有回过n镇了,她是个决绝的人,宏峻不在,n镇的那帮沈姓家人对她来说就什么都不是。
    她提着行李包站在镇中心,陌生的建筑,八年时间的沧海桑田,如果让她再选择一次,她会选择放下骄傲自尊和江立恢复联系。
    不再让他孤孤单单委委屈屈的找她八年,到最后还把命赔给了她。
    江立家仍然是n镇最富有的人家,几经拆迁后搬到了镇东边,独幢三层小洋房,因为门口种了一排花开艳丽的月季显得十分显眼。
    沈惊蛰下了火车就直接去了江立家,按了门铃之后出来的是江立的母亲葛萍,葛萍是小有名气的黄梅戏花旦,国家一级演员,几代的书香世家,要不然江立也不会有个会文物鉴定的考古专家外公。
    在沈惊蛰的印象里,葛萍是个一年四季都穿着旗袍的美丽女人,头发永远一丝不苟的盘着发髻,笑容温柔,说话声音很小。童年的沈惊蛰曾经觉得江立的母亲像是旧辰光水乡胡同里定格的女人,一举一动都摇曳生姿。
    和她的家庭相差太多。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都认为是自己姐弟拖累了江立的原因,因为江立真的,和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
    她固执的让江立留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却因为这样的固执伤了他八年。
    八年后再见江立的母亲,她仍然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穿着暗色旗袍,人老了一点,可是嘴角的弧度仍然优雅,身形苗条,看到门口的沈惊蛰愣了一下。
    沈惊蛰局促的,下意识的,把手里的行李包往身后藏了一下。
    “你是?”葛萍问的迟疑,她嗓子有哭过后的沙哑,眼角微微泛红。
    “我是沈惊蛰。”沈惊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
    n镇的同事来找过他们了,他们已经知道了江立的事,而她,是来接他们去参加他们儿子的葬礼的。
    每一个字都无法启齿,沈惊蛰看着面前的妇人眼角又一次迅速的泛红。
    她不能跟着哭。
    自从知道尸体是江立后,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整个人紧紧的崩着。
    她要把事情做完,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江立留下来的遗憾。
    “你……先进来。”葛萍低头,她声音还是很轻,侧过身让沈惊蛰走进屋子,然后站在门边平复了一下情绪。
    “江立爸爸还在公安局,你坐。”葛萍像是招呼一个普通的晚辈,“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沈惊蛰局促的坐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她还没有喊她阿姨,她连招呼都没打,她不擅长和长辈沟通,更何况他们还是江立的父母。
    江立的……
    葛萍坐到沈惊蛰对面,她甚至还冲着沈惊蛰笑了笑:“我们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刚才在门口居然没认出来。”
    沈惊蛰更局促了。
    “江立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葛萍声音又有些哽咽,“说不怪你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如果你在场,我可能会像个泼妇一样抓住你头发又骂又踹。”
    “可我儿子不会允许,他疼你疼的一根毛都舍不得让人碰。”
    沈惊蛰又有了那种感觉,湿润的棉花堵住自己全身的器官,她发不出声音,手里仍然拽着行李袋包,指关节发白。
    “其实我们父母也有责任。”葛萍平静的沈惊蛰全身难受,她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凌迟的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觉得痛楚难忍,“你知不知道江立为什么从小就黏着你们两姐弟?”
    “其实是我教的。”葛萍似乎叹了口气,又平复了一下情绪。
    “江立和宏峻在一个医院同年同日生,生完了又住在一个病房里,你们家因为生了个男孩大肆庆祝的时候,我因为产后抑郁一直在想着怎么带着我的儿子一起离开这个奇怪的世界。”
    沈惊蛰怔住。
    “出院前一天,我带着江立爬到医院顶楼想跳楼,你当时因为被你爸爸打了躲到顶楼,正好看到我抱着江立要往下跳。当时江立身上裹的毯子和宏峻的一模一样,都是江立爸爸买过来的,你以为我抱着的人是宏峻,就冲过来抱住了我的脚。”
    “所以江立的第一条命,是你救的。”葛萍陷在回忆里,语气轻柔。
    四岁的沈惊蛰,脸上还有刚刚被爸爸打后的指印,死死的抱住她的小腿,哭哭啼啼的话都说不清楚,但是却坚持要她放下怀里的孩子。
    她以为那是她的弟弟,他们家里人好不容易盼来的男孩,要是没了,她会被打的更惨。
    四岁的孩子,为了自己的求生欲救下了她的孩子。
    “你肯定不记得了,但是我们大人记得。”葛萍站起身给沈惊蛰倒了一杯水,“那次之后,我产后抑郁反而慢慢好了,江立的爸爸为了感谢你,给你和宏峻送了很多东西,你们沈家和我们家也开始陆续有了交集。”
    “江立再大一点,我就鼓励他多跟宏峻玩,你们家打孩子上了瘾,我会教江立告诉你们怎么躲开大人的殴打。”
    “江立是个重感情的孩子,慢慢的和你们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亲密,我偷看过他的日记,知道他一直喜欢你。”葛萍看着沈惊蛰,模模糊糊的笑了,“其实那时候我也是赞成的,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在那种家庭里靠着打工养活自己和弟弟,江立叛逆期的时候不学好玩游戏都是你揪着他的耳朵把他领回家的,所以我私下里和江立的爸爸开玩笑,有一个这样厉害的儿媳妇,其实也挺好的。”
    “只是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宏峻被通缉的时候,江立给我打过电话,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沈惊蛰握着拳头,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变得青白一片。
    “他说是他害的宏峻离家出走,害的你被家里人赶走,他说他不相信宏峻会做坏事,他要在找到你之前把宏峻找回家。”
    “然后他求我帮忙,求我让他外公出山。”
    那个晚上,她被自己的儿子弄的心乱如麻,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这几年为了找沈惊蛰吃了不少苦,他早熟,成年后就再也没有过那么失态的样子,虽然没哭,但是在电话那头大口大口的喘气,语无伦次万般无助。
    她心软了,所以她答应了,背着江立的父亲,把江立的外公也拉到了这个案子里。
    “然后他现在死了,死之前还是带回了你的弟弟。”葛萍看着沈惊蛰,安安静静的,“所以,江立不再欠你们什么,欠你的命,欠你的弟弟都还给你了。”
    “我们江家,也不再欠你什么了。”葛萍看着沈惊蛰,嘴角的弧度一直没有变化,仍然稳稳当当的翘着,“你还来干什么呢?”
    ……
    沈惊蛰重重的闭了下眼。
    四岁的事情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但是她记得江立八年后的变化。
    葛萍的每一个字都重重的鞭挞在她心里面的软肉上,她以为在泥石流里看到那具尸体已经是痛到极致,却没想到现在还能更痛。
    痛得她不敢呼吸。
    “阿姨。”她终于喊出了那声称呼,“我知道道歉没有用。”
    “江立走了,我做任何辩解,哪怕跪下来向您和江立的爸爸磕头都没有用。”
    “我是来接你们过去看江立的,他是英雄,他追回了几个亿的文物,他为我们警局的同事报了仇。”
    “他记者工作做得很好,电视台的人都很喜欢他,他发新闻真实准确,他还告诉过我,记者不用在新闻里面放上自己的观点,看新闻的民众有自己选择立场的权力。”
    “他如果没走,他以后会是个很出色的记者。”
    “他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本来这次任务结束,我会和他结婚。”
    “我就是过来带你们去看看他。”
    看看江立,他喜欢团圆,所以送他走的时候,要团团圆圆。
    葛萍终于泣不成声。
    她看着跪在她面前,两眼通红却始终掉不出一滴眼泪的孩子,她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亭亭玉立,看着她被家人打骂赶走的孩子。
    一辈子没有这样失态过。
    她推搡着这个孩子,捶着她的肩膀,哭嚎出声。
    发髻乱了,旗袍松了,她也累了。
    江家都是痴情种,他爸爸这辈子都只看着她一个女人,她的儿子也一模一样。
    “你不哭出来,是会落下病根的。”最后,她抱着沈惊蛰嚎啕大哭,而沈惊蛰却仍然咬着嘴唇一动不动。
    她哭不出来,无论眼睛有多涩,无论心里有多痛。
    她都哭不出来。
    ***
    沈惊蛰知道自己发烧了。
    从n镇到x县最不折腾的走法就是火车,她给江立的父母买了软卧,自己不想被闷在密闭空间里,买了靠近他们房间的硬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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