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他情愿自己活在深渊之中。
    陵珑心知裴澜之即将踏上无法回头的征程,但他已不能陪伴,从今往后,裴澜之和荆雨之间,再也插不进第三个人。
    哪怕荆雨永远也不会复活。
    他封剑了。
    消失之前,他给裴澜之出了一个主意,去剑谷外的猫族聚居地寻找九命猫皇殿下,猫皇或许会知道该怎样复活荆雨。
    他在裴澜之的心底种下了希望,为了紧紧攥住这颗火苗,裴澜之拼尽全力从梦魔树林里走了出来,虽然他也因此中了梦魔的毒,随着他对荆雨的执念,从心脉深入骨髓。
    荆雨的卧室内,陵珑对他讲述了裴澜之的痛不欲生。
    陵珑的语气十分平淡,毕竟他也只是看客,尽管他的内心也在责怪裴澜之,他依然对荆雨道:“主人等你回来不容易,这一次等他彻底祛除体内的毒素,我会和他谈谈,他的执念太深,对你们不是好事。”
    荆雨感到手足无措,“我脑子里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陵珑道:“没关系,你重活一次,随心就好,主人他……最初也只是想要你能活着,他就非常满足了。”
    荆雨点点头。
    “在这之后,我会和主人解除契约,也尝试着去做一个无主的自由的剑灵。”
    荆雨一愣,“可以吗?”他知道很久以前裴澜之为了得到扶风剑付出了多少心血,裴澜之真的愿意放手吗?扶风与他不同,是真正的杀器!这一次,也因为他刺向裴澜之的是扶风剑,这才将裴澜之击伤,如果是他的本体的话,只怕裴澜之根本不痛不痒,而他现在已经喝下了会让人失忆的牛奶,再一次将友人与家人遗忘了。
    陵珑笑道:“作为补偿,我和他有过约定,等到哪天我愿意醒来,他就许我自由身。”
    不过他不能保持清醒太久,很快就再次沉寂下来。
    与邵然商谈结束的猫皇殿下回来陪着荆雨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荆雨接连几天神经紧绷,好不容易回到安全的地方,等到家人来看他,他把头埋在猫皇殿下的毛毛里,哼唧哼唧说了不少话,高兴就笑一声,委屈起来就皱着脸,撒娇个不停。
    他说了很多最近发生的事,是如何让他手足无措。
    缅因猫相貌凶恶,听见荆雨说裴澜之想要他遗忘过去的一切,就呲了呲牙,“那个狗日的,痴心妄想。”
    荆雨刺伤了裴澜之,原本心情沉重,听到他这话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又皱着鼻子道:“不要说脏话。”
    猫皇殿下用尾巴轻轻拍打着他,“谷主也很想来看看你,不过他和巨阙都不能出世,你怎么想?要和我回谷去吗?”
    荆雨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还想再多历练几年,不过等到苗宸的案子结束,要换一个工作,去开一家甜品店怎么样?上一次陆风给我推荐了一家私房小厨,店铺的老板娘招学员学做蛋糕和甜甜圈!”
    “好主意!”猫皇殿下舔了舔鼻尖,“等你学会了,我给你赞助,我们开一家最棒的甜品店。”
    “嗯!”荆雨想想未来的生活,觉得开心了许多。
    猫皇殿下迟疑片刻,“关于裴澜之,你什么打算?”
    荆雨的眸光黯淡下来,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陵珑说猫皇殿下会知道答案,他反问道:“殿下,我这辈子是怎么活过来的?”
    这或许决定了他将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裴澜之。
    猫皇殿下目光闪了闪。
    裴澜之被监禁在特殊刑侦司的最底一层,牢房足足加了四个法术锁,底层没有通风,安装着空调,头顶的白炽灯没日没夜地开,裴澜之就躺在牢房内的床上,只不过因为心脏的贯穿伤,他气若游丝,被疯狂的魔气包裹了起来。
    魔气接连不断地涌入他的心口,使他的心脏能够跳动,但与此同时他惨白的手臂上还挂着血液泵,床边一台医学仪器,他需要做一个特殊的全身透析,将身上流着毒的血液完全置换干净,配上解毒的药剂进行净化,也因为如此,他的嘴上蒙着防咬带,双手和双腿还绑着束缚链,防止他中途发狂后自残或者挣脱。
    他的意识一直没能清醒,虽然被喜欢的人打伤非常痛苦,血液的净化也加深了不适,但他终究庆幸没有做出会让自己后悔事。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荆雨来看过他一次,虽然他还沉睡着,随后荆雨就加入到了对苗宸的紧张追捕当中,他们有了猫皇殿下后简直像是开了挂,接连几次将苗宸逼到无路可退,最终提前激活了龙脉。
    等到裴澜之稍稍清醒一些,化作人形的陵珑获得邵然的允许,来到了牢房门前,和他提出了关于解除契约的要求。
    裴澜之并没有勉强,甚至主动从心口取出了与扶风剑的契约咒文,银白色的咒文在空气中一闪,紧接着仿佛被擦拭的水渍,一点点消弭。
    陵珑感受到自己和裴澜之的羁绊正在消失,他沙哑着嗓子道:“裴澜之,谢谢你。”
    裴澜之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空茫平静,他也想对陵珑说一声谢谢,只是他此刻无法开口说话。
    陵珑结束了多年来的夙愿后心情轻松,转身欲走,不过最后还是顿住,给予了裴澜之追求荆雨的策略,这会是他最后一次为裴澜之出谋划策,“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诚心,荆雨他是永生之剑,你也可以永生不死……这辈子,他或许会爱上别人,与别人相守,但只有你能够陪他到永远……你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愿望吗?”
    裴澜之目光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点点头。
    他回想起自己得知荆雨重生时的激动和喜悦,他当时就发誓,不管荆雨会不会爱上他,他都会守护他一生。
    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誓言都忘记了?
    几百年前。
    断裂的梧吹剑被送入剑谷重铸,裴澜之杀死了梦魔,穿过树林之后,就一直在谷外等消息,一等就是一整年,直到剑谷谷主将重铸的梧吹剑还与他。
    他捧着自己的剑,却发现梧吹和之前的模样不同了,剑身出现了繁复的线条和纹路,在青色的底色上显得尤为靡丽。
    剑谷谷主道:“这是剑身弥补之后的伤痕,不可能完全复原,权当做普通的宝剑收藏,小心保存,便不会再碎掉了。”
    裴澜之双手颤抖,他喊着荆雨的名字,但却依然无法从剑中感应到灵体的存在,他绝望道:“要怎么做他才会醒过来?”
    剑谷谷主摇了摇头,“剑的灵识已灭,强求不得。”
    “不……我不会放弃……”裴澜之眼神坚定,他走出幻境,就是为了这一线希望。
    剑谷谷主伸出手指,压在剑身上,“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重量。”他说完,收回了手。
    裴澜之感到手中的宝剑一轻。
    “没有剑灵的宝剑,犹如失去灌注的剑心,这里面已经空了,如果你能够为他重新填补,那或许会有神迹。”
    山谷轮转过四季的风景,因为神出鬼没的猫妖族和剑谷比邻而居,剑谷谷主拒绝为他引见猫妖的首领后,他曾无数次尝试进入猫妖族的领地,为见猫皇一面,然而始终不得方法,猫妖一族似乎族内发生了动乱,封闭了。
    他在某日终于等到一个机会——猫皇殿下私下绕过守卫,走出了封闭的地盘!他识得猫皇脖颈上挂着的勾玉,听说那是猫妖一族代代相传的血统证明,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裴澜之躲藏在山峭间,思考着该如何说服九命猫妖,但让他觉得意外的是,猫皇身边竟然带着一个人灯,他们一前一后出现在半山腰。
    所谓人灯,指的是人死之后,魂魄附生在一盏如孔明灯一般高的纸灯上,这盏纸灯永远不会高飞,直至灯芯微弱的火苗燃烧殆尽才会消失,而火苗燃尽之时,也是魂魄心愿已了之时。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民间术法。
    第67章 好报偿
    化形后的猫皇殿下是一个相貌英俊却有些凶巴巴的少年, 少年的眼睛被一圈厚厚的纱布包裹着, 他跟在人灯后面, 因为看不见,只能亦趋亦步。
    人灯走过的道路留下一个个深浅有度的脚印,少年跟着脚印前行。
    “爹, 你说的醉猫草我们这里会有吗?”
    “……”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骗我。”
    “……”
    “我闻了会在地上打滚?这么有趣?我不信!”
    一路只能听见少年的自言自语声,裴澜之心中起疑,没有贸然现身, 他尾随着一人一灯, 直到他们来到山外采草,少年变回了猫崽的模样, 扑到草丛中翻滚,长长的毛毛中夹着碎叶, 露出满足沉醉的情态,它仿佛喝醉了一般, 耷拉着舌尖,“好香呀。”
    他想要靠在人灯的身上,人灯却惊慌失措地躲到了一边。
    “哼!你从人间界历练回来就老不让我碰!”少年有些失落, 但并没有太在意, 他已经是一只可以独当一面的猫妖了,撒娇什么的,他才不稀罕呢!
    人灯始终与少年保持着距离,他是魂魄,不受醉猫草的影响, 等到少年飘忽地彻底陷入醉态,人灯缓缓站了起来,来到裴澜之藏身的岩石后。
    裴澜之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的仪表,他狼狈地与人灯相互打量着,人灯头顶上画了一张猫脸,眼睛大如铜铃,三瓣嘴,颊边各三撇胡须。
    人灯对他轻轻嘘了一声。
    他们绕过草地,走到背风的阴面。
    裴澜之还未开口,人灯就发出了细声细气的说话声,音调诡谲刮耳,“人皇陛下。”它僵硬地弯了弯身,像是在行礼。
    裴澜之惊疑不定道:“你知道我?”
    人灯晃了晃,纸片剪成的从自己的身体内掏出了一枚令牌,以及一根狗尾巴草。
    裴澜之看着狗尾巴草一时陷入沉思,他感受到了人灯对他的善意,蓦地,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画面。
    那是雷雨交加的一天,与荆雨在破庙里长期席地而眠的他的童年。
    他在雷声中期盼着荆雨快快回到他的身边,不过在那之前,破庙里来了一只怀孕的母猫,母猫浑身湿透,趴在破庙门槛上,想与他亲近却又不敢。
    裴澜之冷眼瞧着它,他不喜欢小动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想,他就是一只流浪狗,和这只畜生又有什么分别?
    但小母猫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来到他的脚边,嘴里叼来一根狗尾巴草。
    年幼的裴澜之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手中的布虎头,捡起了那根狗尾巴草,搁在母猫面前逗了逗。
    这只母猫相貌有些凶恶,但性格却很温柔,甚至还翻开肚皮给裴澜之小心翼翼地摸。
    母猫的确是怀孕了,肚子鼓鼓胀胀的一团,只是当裴澜之在摸到母猫的腿间时,意外发现了两个毛茸茸的蛋蛋。
    尚没有发育的裴澜之心想:这是什么,瘤子???
    这只是雷雨夜的一次平淡相逢,然而之所以会让裴澜之印象深刻,是因为当他试图和荆雨说起这段经历时,荆雨那诧异的眼神和怎么也忍不住的笑意,那笑容是雨后的花丛,竹林的一簇新笋,“怎么会是小母猫呢?”
    被荆雨嘲笑,裴澜之气得跳脚,争辩道:“可它怀孕了!”
    “那你一定看错了。”
    荆雨如此断定道,又觉得分不清野猫性别的裴澜之委实可爱,再没有平日强行伪装小大人的老气沉沉和违和感,便笑得停不下来。
    裴澜之终于开始自我怀疑,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
    “可它还吃光了我的馒头!”
    荆雨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没关系,做得很好,你帮助了它,未来会有好的报偿。”
    小小的裴澜之对这话嗤之以鼻。
    却没有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一只诡异的猫形人灯,以狗尾巴草为信物,给了他拜见猫皇殿下的令牌,又给了他复活荆雨的希望。
    一切真如他的荆雨哥哥所说,有了好的报偿。
    人灯对他拜了拜,“当年多亏人皇陛下在雷雨夜借了真龙之气与我,我才能顺利产下爱子,爱子如今坐上猫皇的御座,我也还了陛下的因果,灯枯油尽,心愿已了。”
    裴澜之压下眼中的热泪,这才知道,原来人灯听闻他在为断裂的梧吹剑四处奔波,求助猫妖一族无门后,这才故意带着猫皇殿下在封禁的时间里偷偷出门,给他送上令牌,指引明路。
    “我们猫妖族素来有九命一说,但命乃天道,并非我们猫妖一族可逆,就连我,即将灯枯油尽,也绝不会让爱子为我身赴险境,所以人皇陛下需考虑周全后,再持令牌来入我族领地,届时,我族愿为陛下开启族内世代守护的生死泉。”
    他的话音落下,就听见干树枝被踩断的嘎吱一声。
    裴澜之与人灯齐齐转头,眼睛被纱布蒙住的少年怔怔地站在不远处,泪水打湿了脸颊,“爹,你在说什么啊?”
    幸福小区作为龙脉的眼,前日里突然气脉大开,按照老一派人的说法,这是气龙的眼睛圆睁,活了!四面聚集的阴气已经开始小范围地游动,使得小区园中的花花草草突然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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