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养谦陪笑:“我只是随口一问,老丈莫要生气,你知道我们才上京来,虽然住在范府,但毕竟人家门高府深,终究是寄人篱下,所以我最近在京内四处找房子,只是突然想到那天妹妹像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所以……”
    陈伯盯着他,眼神之中却全然不信:“你是说真的?”
    温养谦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假?”
    陈伯道:“哼,我就觉着没有这样巧的事,说吧,是不是范垣让你们来的?”
    养谦大为意外:“范……您说首辅大人?”
    “不是他还有谁?”陈伯突然焦躁起来,“他想要这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要得不能够,就叫你们来我跟前演戏了?他想的美!”
    养谦还没反应过来,陈伯已经又叫道:“不卖不卖!不要啰嗦,你回去告诉范垣,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来一万个人也不卖,一万年也不得卖呢!”
    直到被推出大门吃了闭门羹,养谦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养谦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在陈府旁边的侧门处,似乎有一道小小人影晃动,他还要细看,那人影却又消失不见了。
    ***
    范府,南书房。
    范垣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子,觉着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
    先前他去找琉璃,却给养谦挡驾。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单单只靠几张笔触类似的涂鸦,怎能就这样莽撞地判断温家阿纯跟陈琉璃有关?甚至……隐隐觉着一个痴儿会是陈琉璃?
    想必是他思人思的有些疯魔了,所以才生出如此荒谬绝伦的想法。
    方才在外头,从东城领她出门的时候,范垣就注意到了,乃至东城离开,王光突然贼头贼脑地冒出来,轻浮少年那种心思都无法按捺地出现在脸上了。
    范垣突然想看看温家阿纯是什么反应,这少女究竟是不是如张莒所写的“非痴非愚”,而是大智若愚?
    但当王光的手按在琉璃手上,而少女却完全没有反应的时候,范垣站在亭外,觉着瞬间有一团火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情绪这样复杂。
    本来不该对王光出手那样重,毕竟对他而言,那只是个轻浮下作的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怒意无处宣泄。
    没有当场拧断少年的脖子,已经是他极为手下留情了。
    范垣回到书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三张画。
    “你过来。”
    吩咐过后,抬头见琉璃站在原处,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山不来就他,他只得去就山,范垣起身,走到琉璃身旁。
    将其中一张画打开,范垣问道:“你看看,这是你画的,对么?”
    琉璃起初还不知范垣为何带自己来到书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虽看着平静,心里却是激流涌动,一刻也不消停。
    此刻抬眸,猛然看见自己为救养谦亲笔画的画儿,脸突然有点无法按捺地发热发红。
    范垣看着女孩子如同雪玉般的脸上浮现出血色:“若是你画的,你只管点点头。”
    琉璃咬紧牙关,这画是怎么到范垣手里的,琉璃可以猜到。只是范垣为何让自己来看这些画,她却吃不准。
    是怀疑自己造假?还是说……
    琉璃知道,范垣跟张莒绝然不同。
    对付张莒,她是对症下药才瞒天过海一锤定音的,但是范垣……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弄得不好,他反而会一记狠招杀回来,自己死过一次倒也罢了,万一又害了温养谦呢?
    范垣低头看着女孩子的脸色红了又白。
    他知道自己还在犯傻犯错,但居然无法劝止自己,于是又说道:“莫怕,我只是……不大信是你亲笔画出来的,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张?”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想看她的画?
    等等,范垣什么时候喜欢赏画了?何况她所画的这些原本都上不了台面的,他见了只该嗤之以鼻才对,又何必特意叫自己再画?
    莫非是怀疑这些画不是她亲笔画的,由此也质疑到养谦的案子了吗?
    范垣见她不声不响,便又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拉着她来到桌边。
    他举手研墨,然后选了一支最小号的紫毫放在她的手中。
    “阿纯,你若是会画,就随便不拘什么,画一张给我看可好?”他的声音竟带一份令人心悸的温柔。
    琉璃不禁看向范垣,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有水光浮动。
    ——是当年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他轻轻地拢着她的手,也是这般温柔地叮嘱:“师妹别怕,胳膊不要这样绷着,放松一些,随着我慢慢来。”
    他握着她的小手,不紧不慢地一笔推开,就像是船桨入水,荡出了完美的涟漪,纤尘不染的宣纸上便多了一道挥洒写意的墨渍。
    当初琉璃并不在意这些,只苦恼自己能不能画出一张叫人刮目相看的画来。
    又或许她对范垣的种种温柔体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场景她都已经忘了。
    手有些发抖,一滴墨汁滴落。
    范垣望着纸上晕开的墨渍:“张莒信上说你实则大智若愚,也正是这三张画,才救了温养谦的性命,你放心,此案已定,我绝不会再插手。”
    琉璃微睁双眸,范垣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作画,因为你的手法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如出一辙,说实话,我原本不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画那种图画。”
    琉璃呆若木鸡。
    原先她只顾在意养谦的官司,也一个劲地往那上面疑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
    当初她的确画过几次这样的信笔涂鸦,只是这种小事她丝毫也不在意,又怎会知道范垣记得如此清楚?
    她的手开始发抖,墨汁随着笔尖哆哆嗦嗦地洒落。
    范垣疑惑地望着琉璃:“怎么了?”
    突然他道:“你不信我说的?”他转过身走到书桌后,打开面前的柜子,从柜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正觉着从手心到心头的发冷,范垣将那物递了过来:“你看了就知道。”
    琉璃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木牌上,一张墨笔勾勒出来的人像赫然在目,因为年岁久远,墨渍已经变得很浅,却仍能看出画上的少年面目清秀,只是剑眉微微地蹙着,肃然地凝视着。
    琉璃再也想不到,这块木牌子居然会在范垣的手中。
    那次被父亲训斥后,她本要偷偷摘下那牌子扔了,谁知前去范垣房门前,找来找去却没找到。
    试探着问范垣,他只淡淡地说:“兴许又给圆儿叼走了,你去它窝里找一找就是了。”
    琉璃信以为真,钻进狗窝里找了半晌,除了头顶多了两根圆儿撵鸡咬落的鸡毛外,终究一无所获。
    那会儿她头顶鸡毛蹲在狗窝前苦恼发呆的时候,范垣远远地站在门口。
    夜影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记得……依稀仿佛在笑。
    可这牌子怎么竟在他的手中?而且这么多年他还留着?
    琉璃想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藏起这木牌,难道是想留作她作恶的证据?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人也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了。
    琉璃看向范垣,范垣却望着这木牌,他仿佛在出神。
    琉璃望着他莫测高深的表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气闷,她永远猜不透这位“师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猜不到他对自己是好还是歹,她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就像是有人在喉咙里放了一个橄榄。
    最后琉璃的目光也看向那牌子……她拧眉盯了片刻,攥笔的手一紧,突然低头,在面前那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琉璃画完后,把手中的紫毫一扔,转身往外跑出去。
    范垣来不及拦住琉璃,因为他已经给这刹那间跃然纸上的一张画给惊怔了。
    他愕然发现面前的白纸上多了一个人的肖像。
    那是……他自个儿。
    仍旧是剑眉星眸,俊秀的脸,眉头仍旧皱蹙,眼神依旧锐利。
    乍一看,就跟手中木牌上的这张脸如出一辙。
    然而细看,却又大相迥异。
    并非当初少年贫寒的范垣,而是现在贵为首辅的范垣。
    第16章 秘密
    范垣自己也作画,只是从不画这样的,自诩也画不出来。
    在他眼前的这两幅画,冷眼一看,仿佛一样,但细瞧之下,却另有玄机,感觉上完全不同。
    木板上有些褪色的那副,少年容貌,就像是吃着一枚橄榄,起初是有些青涩微苦,久嚼之后,却透出清香甘甜,回味无穷。
    但“温家阿纯”所画的这幅,画上之人眉目间透出的气息,却俨然是埋藏在地底下数十年的一杯陈酿,酒力冷冽而狠辣,仿佛还未入口就已经微醺。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掀起的风把桌上的画都给吹落地上。
    范垣大怒,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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