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迈步进内的时候,郑宰思突然道:“范大人。”
    范垣略停了停。
    郑宰思说道:“您这会儿不是该在内阁么,怎么突然来此?”
    范垣道:“我做事,似乎不必向着郑侍郎交代。”
    郑宰思淡然地回看着他:“下官也没有约束首辅的胆量,只不过有一句话想提醒大人。”
    范垣不语。
    郑宰思道:“既然得到手,总该好生对她,假如并不是真心善待,不如放开手的好。”
    范垣忍不住冷笑出声:“郑侍郎,你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郑宰思才笑了笑:“下官突然有感而发罢了,并没有什么大道理,先前下官有一个心爱的东西,后来怠慢了几日,那东西就再也见不着了,也不知是自己不见了,还是老天看我不珍惜所以把它收了回去……这会儿突然想起来,让首辅大人见笑了。”
    以范垣的机变心智,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驳回这些话,但是郑宰思的每一句,联想昔日发生的般般件件,舌尖竟像是千斤之重,更加没有再跟他斗口之心。
    但总是不甘心的。
    范垣收回目光:“你放心,我绝不会放开手,且不管我是不是真心,会不会好生相待,也终究跟侍郎你没什么关系。”
    范垣说完后,再也不看郑宰思一眼,迈步入内去了。
    内殿之中,小皇帝亲自守在榻前。
    “参见皇上。”范垣上前行礼,眼睛却看向琉璃。
    朱儆跳下地,瞪向范垣,双眼中竟带着些许怒色。
    范垣只顾打量着琉璃,遥遥地看她脸色如雪,早就暗中惊心,竟未曾留意朱儆如何。
    直到小皇帝叫道:“范垣,你太过分了!”
    范垣一愣,这才敛神:“皇上在说什么?”
    朱儆愤怒地瞪着他,握住琉璃的手,将她的手轻轻一抬,道:“这是不是你?”
    范垣本不解这意思,定睛一看,心中震惊之余,突然极疼。
    原来琉璃的手腕上,竟围着一团青紫,就像是曾被锁链锁住留下的痕迹。
    范垣立刻想起昨儿在府里,他盛怒之下的所做,当时他竟没发现。
    朱儆见他竟不回答,自然是默认了,小皇帝冷笑了两声:“亏得阿纯总为你说好话,还劝朕要敬你信你。她到底做了什么不对的,要你对她下这样的狠手?且你不是要娶她的么?这还没有娶进门,就要把人折腾死了吗?”
    小皇帝声音朗朗,这一句句犹如利箭一样纷纷射了过来,让范垣避无可避。
    身旁还有两位御医,跟陈冲等内侍,不期然都听了个正着,大家或惊疑,或尴尬。只好纷纷装聋作哑。
    范垣却顾不上这些,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近距离看着琉璃。
    朱儆却张手挡着:“你别过来!”
    范垣看着小皇帝认真肃然之态,勉强站住:“阿纯……她怎么样了?”
    朱儆道:“你不要在她面前,她只怕还多活两日!”
    范垣听了这句,更加刺心。
    多亏陈冲是个会事的,忙上来说道:“皇上,温姑娘还病着,千万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朱儆张了张口,果然有所避忌:“那罢了,总之别叫他过来。”
    陈冲苦笑,暗中向着范垣使了个眼色,请他往外走了几步。
    两人来到外间,范垣道:“纯儿怎么样了?为何出了事?”
    陈冲就把请琉璃进宫,谁知才见面就晕了过去一节说了,道:“太医方才诊断,是昨儿着了风寒,又失了调养所致。”
    范垣想到昨天在府中,自己也心知肚明,琉璃这突然而来的病,只怕跟自己“恐吓”她脱不了关系。
    果然,陈冲又小声说道:“只是姑娘手上的伤是怎么了?且方才昏厥中,还时不时地哭,喃喃不清地不知说什么呢。倒像是受了什么……”
    范垣无言以对。
    陈冲察言观色,就知道必有内情,便陪笑道:“想必是彼此赌气也是有的,只不过皇上对温姑娘格外投缘,先前看见她手腕上的伤就立刻着了急,多说首辅大人几句,你可不要在意。”
    范垣默然摇头。陈冲说道:“如今皇上一时半会儿只怕无心理会别的……且又是气头上,大人就先不必进去探视了,奴婢替您多照看着,若有消息立刻叫人告知,如何?”
    范垣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
    陈冲见他神情里透出了郁郁沉重之色,跟平日的冷静淡漠大不相同,自然知道他心里也不好过,又安抚道:“您放心,温姑娘不至于有事。”
    ***
    琉璃直到下午才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陈冲,陈太监脸上惊喜交加。
    琉璃因为发热,此刻已经忘了现世种种,淡淡只道:“口渴。”
    陈冲忙回头叫端水过来,他一动,又有一个人凑了过来,圆嘟嘟的小脸,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琉璃直直地望着朱儆,身上的病痛顿时不翼而飞,只喃喃唤道:“儆儿……”
    只因她才醒,嗓子又渴又哑,含糊不清。
    忽然朱儆叫说:“纯儿你醒了?”
    琉璃听见叫的是“纯儿”,不是“母后”,心中一阵恍惚。
    刹那间,前生今世种种犹如电光火石在心头闪过。
    琉璃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朱儆,神智清醒,只觉着喉头苦涩非常,双唇重又紧闭。
    正陈冲端了水过来,亲自一勺一勺喂了琉璃喝了。
    琉璃喝水的时候,朱儆就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琉璃望着他天真无邪的小脸,心中不禁凄惶。
    直到琉璃喝了水,陈冲又送了一碗药过来,琉璃恢复了几分力气,当下坐了起来,自己接了过来喝了。
    朱儆见她抬手的时候又露出手腕上的伤痕,便皱紧眉头,咬牙道:“纯儿,你不用怕,朕会替你教训范垣的。”
    琉璃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朱儆伸出小手,轻轻地在她手腕上一碰,叹了口气:“他的心真狠,敢这么对你,亏得你还一直为他说好话呢,哼,早知道这样,上次就不该放过他!该把他拿下!”
    “皇上!”琉璃的心猛然绷紧,失声叫了出来。
    朱儆吓了一跳:“怎么了?”
    琉璃定了定神,方又说道:“皇上,不是说好了的么?不做赌气的事儿了,何况……这本不是一码事,怎么好牵扯在一起说?”
    朱儆道:“怎么不是一码事,你的事不就是朕的事吗?”
    琉璃心头一热,却道:“虽如此,但这是私事……绝不能跟正经的公事牵扯在一起的。”
    朱儆皱眉:“难道你让朕看着他欺负你也不管?”
    琉璃眼眶有些湿润:“不是、他……范大人没有欺负我。”
    “那你的手是怎么了?”
    琉璃看着手上的痕迹,想到那天的情形,心有余悸。
    却仍是一笑,掩饰地说:“这只是玩笑时候失了手罢了。”
    “什么意思?”朱儆诧异。
    琉璃道:“就像是……像是我跟皇上玩笑,但我是大人,皇上是小孩子,有时候我难免失了分寸,力道大了些……”
    朱儆歪着头,隐隐懂了:“你是说,他不是故意的?”
    旁边陈冲听到这里,眼神复杂地看了琉璃一眼,悄悄地退下了。
    朱儆暗自想了想,叹息着又道:“唉,如果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也罢了,只是你怎么突然病的这样?方才在门口一下子晕倒,可知道吓得我的魂都没了?”
    琉璃笑了笑,此刻没有别人在跟前儿,她大胆地抬手,在小皇帝的脸上抚了抚。
    虽然隔世,但儿子到底在跟前,琉璃爱不释手地揉着那小脸,又替他把额角的发丝撩整齐了:“皇上怎么忽然传我进宫来,可是有事?”
    朱儆任由她的手动作,思忖着道:“没有事,只是……”
    “只是怎么?”
    “只是朕从昨儿开始,突然的就一直心慌,昨晚上几乎都睡不着,总要见见你才好。”朱儆疑惑地说。
    这自然是母子天性,心灵感应所致。就像是上次朱儆演武场风波,琉璃在外,也同样的心悸不安。
    琉璃鼻子泛酸:“皇上……”
    朱儆正琢磨要给她的手腕再敷一敷药,突然听琉璃轻声问:“我抱一抱你可好?”
    小皇帝微怔之下,竟主动地靠过来,他张开双臂将琉璃抱住,又说道:“你答应朕,以后可不要再病啦。”
    琉璃忍着泪:“嗯。”
    将近黄昏,温养谦跟着传旨太监进宫,因知道琉璃突然在宫里病倒,心急如焚,多亏了朱儆派太监去传他。
    兄妹相见,养谦握着琉璃的手,焦急地问:“好端端如何病倒了?”
    琉璃道:“大概是昨夜着了凉,没有大碍。”
    朱儆在旁道:“温修撰,今晚上朕留阿纯在宫里,她这会儿身子弱,再出去吹了风就不好了。索性明儿再出去。”
    养谦虽觉着逾矩,但是若对琉璃好,却也罢了。便道:“谢皇上隆恩。”
    朱儆说道:“这不算什么,上次朕病着,也多亏了阿纯照顾了朕整夜。朕都记着呢。”
    养谦探过了琉璃,便先行出宫回府,毕竟家中还有温姨妈盼望着呢,得回去安抚。
    这一夜,琉璃搬到了寝殿旁边的凤栖殿歇息,朱儆陪了半宿,才自恋恋不舍地回去睡了。
    琉璃力倦神疲,举手试了试额头,仍是发烫。
    她本是要早些睡倒休养生息的,只不过人在病中,且这病又不仅是身上的病痛,偏偏如今还是在宫里,更是“风声鹤唳”,无法安生了。
    先前朱儆在跟前儿倒也罢了,如今小皇帝自去歇息,留她孤零零一个,只觉着偌大宫殿都透着寒气
    儿。
    突然脚步声响,琉璃缩了缩肩头,却见是一个宫女端着一碗药送了进来。
    琉璃接过来,正要喝,嗅着那苦药的味道,突然莫名地想起当初喝的那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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