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范垣,还有明澈,甚至还有温姨妈,养谦。
    她所说的话,甚至关乎着其他人的身家性命。
    何况“借尸还魂”,对于朱儆而言,难道是一件很容易接受的事?
    堂堂天子,去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又成何体统。
    朱儆见她猛然止住,却反而突地怒道:“你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说了,说呀!你就是什么!”
    琉璃道:“我就是、就是很关心皇上,想皇上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至于那幅画,不过是个巧合,以前、我不懂事的时候情急乱画的,后来就忘记了,皇上也别放在心上。”
    “虚伪,谎话!”朱儆瞪大了双眼,叫道:“朕不需要那些!”
    他像是失控似的厉声嚷道:“除了母后,朕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此刻原本退出的陈冲闻声赶了进来,见眼前是这样情形,却又满面为难地倒退两步。
    朱儆却看见了他,便喝道:“陈冲!”
    陈公公忙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朱儆道:“你把你前阵子跟朕说过的话再跟她说一遍!你告诉她!”
    陈冲面有难色:“皇上……”
    朱儆喝道:“还不快说,你是要罔顾君命吗!”
    陈冲吓得跪在地上:“老奴、老奴曾告诉皇上,纯儿姑娘……有些像是先皇太后的举止。”
    他皱着眉,满面苦色道:“尤其是那次皇上病了,姑娘照料皇上的处置法子,简直是一模一样。”
    朱儆看向琉璃。
    琉璃雪着脸,紧闭双唇。
    朱儆道:“那次朕病着,你昼夜照看,你叫过朕‘儆儿’,是不是?”
    琉璃不回答。
    朱儆又道:“之前,咱们第一次在陈家见面,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你抱住朕,就叫过我‘儆儿’,是不是。”
    琉璃鼻酸,自觉撞入了一面无形的网罗,再也逃不过了。
    朱儆瞧着她,却笑道:“其实那次朕病了,本以为会死去,死去倒也好,至少能跟母后在一起了,但是鬼使神差的,却觉着是母后在我身边细心照顾,我心里想着不能死,因为一旦死了,母后一定会很伤心,我不想要母后伤心,不要她落泪,所以我又活了!谁知照顾我的是你!”
    朱儆望着琉璃冷冷道:“早知道是个不相干的人,我又何必活过来?”
    眼泪流了出来,琉璃禁不住道:“儆儿……”
    朱儆直直地盯着她,这一声自然也听得分明:“你叫我什么?”
    所有的心防,犹豫,都在这瞬间消失无踪。
    再也没有迟疑,琉璃闭了闭双眼,泪扑簌簌地跌落,眼前朱儆的影子也变得模糊,像是现在英气勃勃的小少年,也像是先前四岁多的奶声奶气的小孩子。
    泪落如雨,琉璃掩面哭道:“儆儿!是我,是母后……”
    她用尽浑身力气跑到朱儆身旁,泣不成声地:“对不起,儆儿,母后、母后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陪着你。”
    望着小皇帝呆若木鸡的样子,琉璃不管不顾地用力将他抱住:“儆儿,儆儿!”
    种种隐忍,母子情深,都在这紧紧地拥抱以及一声声呼唤中,随着泪水倾巢而出。
    ***
    次日,范垣入宫。
    却并没有见到琉璃,朱儆说道:“夫人昨日偶感风寒,如今给太妃请了过去,歇息在太妃宫里,将养两日自会出宫,太傅不必担心。”
    范垣道:“家中尚有小女嗷嗷待哺,若是风寒,回府将养便是,且今日是纯儿的生日,家中上下都等着她呢。”
    “原来今日是她生日,朕倒是忘了,不过她年纪不大,做不做寿也无关紧要,”朱儆轻描淡写道:“至于明澈,不是有奶娘陪着吗,如果不妥当,朕再派两个嬷嬷过去帮忙就是,何况太妃很喜欢夫人,特跟朕说了要多留她两日,朕既然已经许了,自不能再出尔反尔。”
    不容分说地说到这里,小皇帝微笑道:“朕知道太傅夫妻伉俪情深,可也不在这一时。对么?”
    范垣目光沉沉:“既然如此,臣想见一见纯儿。”
    朱儆说道:“如今她在黛烟宫,太医又说静静调养,倒是不便相见,改日再见就是了。”
    范垣道:“臣去便是。”
    朱儆叹道:“太傅怎么忘了,普度殿的风波才过去多久,以后太傅可要多留心些,不要跟后宫再有什么瓜葛传闻的好。”
    范垣对上小皇帝的眼神,发现朱儆的目光明澈冷静,甚至是太过冷锐,底下似有丝丝寒气儿。
    终于,范垣道:“既然如此,臣遵旨就是了。”
    朱儆道:“朕知道太傅向来最懂朕的心了,很好。朕心甚慰。”
    目送范垣退了出去,朱儆看一眼身边的陈冲。
    陈公公忙低头,不敢做声。
    朱儆道:“公公,朕知道你跟太傅的关系向来很好,但这次,你可要记着,不该通的风不要去通,知道吗。”
    陈冲欠身道:“奴才当然不敢。”
    朱儆又道:“你是跟随过父皇的老人,也向来忠心于母后,现在又尽心竭力地伺候朕,朕相信你的忠心,所以什么事都不瞒你,你也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朕最好的,是不是?”
    陈冲低头:“皇上放心,奴才明白。”
    朱儆颔首道:“这样就好,去吧。”
    先前朱儆从陈伯手中得到了一张图,正是琉璃在南边所绘的三张之一。
    且是恶人欺负女孩子的一张,朱儆看了震惊,他自然认得自己母亲的手笔。
    可是这张图来的不明不白,陈伯除了这个跟那几句含糊的话,也并没有指名道姓。——先前朱儆故意在琉璃跟前说什么“陈伯还对自己说了些话”,也不过是敲山震虎,让琉璃以为自己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罢了。
    但虽然图来历不明,可朱儆何等聪明,他看着那图画,想到陈伯原本是个谁也不睬的冷淡性子,可先前却一反常态地跟温家兄妹两个极好,甚至,还一度想把这陈府的旧宅租借给温家。
    且这图里的女孩子的形容身段儿,十足肖似“温纯”。
    朱儆很快想通了这些,忖度过后,便派宫中密使秘密前往江南,在苏州地方详查温家以前的种种,果然便查出了温养谦曾吃过官司,只是后来给张莒翻了案。
    这时侯张莒已经从苏州调去了湖州,于是密使又日夜兼程赶到湖州,只假借之前的案情不明,要他配合调查。
    因为朝廷近来改革吏治,时不时地会有些暗行御史之类的在地方上巡逻查探。
    张莒便以为这密使也是暗行御史一流,来查核自己的政绩的。
    他是范垣手下出身,自然早有准备,那先前的三张图虽给了范垣,他自己却也留了摹本。于是交给了那密使,又亲把当年的案子重述了一遍。
    密室便安抚了他两句,又说:“早听说老爷官声蜚然,想必高迁指日可待,以后再见面怕就是在京内了。”
    张莒笑道:“承蒙吉言。”
    张莒本想将此事写信告知范垣,只不过这本也不算是一件大事,何况如今朝廷正考核官吏,倒是不便在这个时候跟京官过从甚密,且范垣先前才出了那件事,倒要格外避讳,于是并未写信。
    何况假若真的升迁,进京之后,自然可以亲口禀明。
    而小皇帝的密使带了那信图返回京内,这般如此说了一回。
    朱儆看看手上的图,早翻出了当年琉璃画给自己解闷的那些。两下对比,惊心动魄。
    自然不免想起跟“温纯”认识以来的种种,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朱儆到底是长大了,心思深沉的很,他心知道陈伯是在给自己通风报信,但既然连陈伯都看出了蹊跷,那么,倒是还有一个人堪称火眼金睛。
    那人,自然就是他身边的陈冲。
    朱儆暗中质询陈冲,陈公公起初不敢招认,但架不住朱儆威逼,便隐晦说明了些。
    陈冲知道兹事体大,还劝道:“其实,或许是巧合也说不定的,皇上切莫就因此而多心,思虑过盛有碍龙体呀。”
    朱儆淡淡道:“巧合也是说得通的,但有的事是不能用巧合来解释的。”
    比如他每次跟“温纯”相处时候那种熨帖自在的感觉,比如一见她就心生熟悉之感,毫无隔阂。
    再比如……
    朱儆道:“你倒是说说,她为何从来也不跟我行礼,为什么?”
    陈冲无话可说。
    朱儆在怀疑这画出自琉璃之手的时候,本想立刻传她进宫,但正如琉璃所想,他已经不是原先那个任性不懂的小孩子了。
    朱儆也知道,单凭着一幅画跟自己的推测,一切都做不了数。
    所以他多做了两件事。
    在琉璃看见昔日的画的时候,她的反应,都落在小皇帝的眼中。
    朱儆其实并不是面上看来的这样轻松,他的心弦绷紧,就如同拉成满月的弓弦。
    他的心里一方面无限无尽的渴望,另一方面,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所以在琉璃想要承认的时候,那恐惧感突如其来,让他无法承受地倒退一步。
    此时打发了范垣,朱儆起驾往黛烟宫而去。
    远远地,望见宫内,是严雪跟琉璃两人对面而坐,正不知跟说着什么。严雪的脸上有一抹无法形容的淡笑,隐约带了三五分的苦涩。
    而琉璃半垂着头,恬然温柔的侧脸,让朱儆蓦地想起了昔日皇太后的容貌举止。
    他的心在瞬间变得很轻很软。
    正要拾级而上,因看见了这一幕,几乎有些迈不动步子。
    那边儿严雪跟琉璃却听宫人传报皇上驾到,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了过来。
    朱儆极快地调整面上表情,却无法控制微红的眼圈。
    他进了殿门,道:“太妃,”看一眼琉璃,刻意地并未招呼她,只问严雪,“你们在说什么?”
    严雪道:“只是跟范夫人说两句体己话罢了。”
    朱儆道:“哦,那你们继续说,朕也想听听。”
    严雪笑道:“难得皇上有这样兴致。我方才是跟范夫人说,他们家的明澈姑娘,长的是像夫人多些,还是像是太傅多些。”
    朱儆已经在两人中间的桌边坐了,闻言看向琉璃道:“是啊,我却也看不出来,且明澈的脾气也有些奇怪,没太傅那样内敛深沉,也不像是纯儿这样温和。倒像是什么别的人。”
    琉璃看他一眼,当着严太妃的面,却也不好就如何,只轻叹了声,无奈唤道:“皇上。”
    朱儆却又下了地,对严雪道:“太妃,朕先带她走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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