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沉默了一下:“不是,她算救了我吧。”
    井袖长舒一口气:能救人的人,应该不是坏人了。
    她想问问宗杭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觉得势必是个很长的故事,宗杭现在的状态这么差,不忍心让他分心。
    于是拧干净毛巾:“我先帮你擦擦身子。”
    宗杭叫她:“井袖?”
    “嗯?”
    “多久了?”
    井袖看他,有点没听明白。
    宗杭低声说:“距离我们上次喝酒,多久了?”
    ***
    宗杭是几天前醒过来的。
    他记忆中最后一个场景,是灰黑色的天,血在身下滴答滴答,再然后,视线就糊了。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中了好几枪,还流了那么多的血,又是在异国、他乡、茫茫湖上,没人会来救他,救到的也只是尸体。
    他闭眼的时候很认命。
    只想了投胎的问题:想再去做宗必胜和童虹的儿子,又怕他爸继续嫌他。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在浴缸里、水底,他惊慌失措、呛水、挣扎,水的那一面,有个鬼魅样的女人居高临下看他。
    他觉得这就是那个当晚和他死在一起的女人,又不敢肯定:因为她身上,没了那股迎面而来的腐臭味。
    问她话,她也很少答,只冷冷瞥他,然后转身离开,留他在浴缸里,困兽样徒劳挣扎,末了重又失去意识。
    他没了时间概念。
    多久了?
    井袖说:“得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了,那很多事的发生就无可避免了。
    宗杭问:“我爸妈怎么样了?”
    见井袖没吭声,宗杭又说:“没事,你不用怕我受不了,我想听真话。”
    井袖叹气,当然只能说真话,没法编:儿子不见了,做父母的难道还能欢欣雀跃?
    她三言两语,只捡重要的说:报警了,上新闻了,宗必胜和童虹都来了,百万悬红,宗必胜送童虹回国休养,但宗必胜说,要回来继续找,哪怕找到的是尸体,也要带他回家……
    井袖说不下去了,抹了抹眼睛,开始帮他擦拭身体。
    他皮肤上都是滑腻的粘液,用的力道不能重,有一次她晃了神,直接擦掉了他一块皮——这皮肤,真像蜕了重长,搓一搓都能破。
    井袖打起十二万分小心,擦了没多久额上就生了一层汗:难怪易萧要找个宗杭“信得过”的人,这活儿,还真不是光有钱就能办的……
    宗杭低声说了句:“井袖,你觉得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井袖手上一顿,这问题,其实也盘在她心里,只不过问不出口。
    宗杭喃喃:“像长在浴缸里,全身没力气,坐都坐不起来,只能动动手指……每次醒,都是泡在水里,皮肤上不知道长了层什么……”
    井袖吸了吸鼻子,说:“别乱说,你知道吗,那个易萧……”
    她示意了一下外头:“就是那个女人,她说你‘完美’,完美,那就肯定是好的,你要相信,不管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好事……”
    宗杭苦笑了一下:“也就是你,才信这种鬼话……”
    井袖打断他:“宗杭,我要脱你裤子了。”
    这招果然奏效,成功转移了宗杭的注意力,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了,再然后,蜷在身侧的手指一下子攥住了裤边不放。
    井袖想笑,他果然还是有点大男孩心性,对人生都无望了,还有力气害羞。
    她说:“易萧都跟我说了,她没管过你,你身上那些东西积了好几天了,要擦干净,那个地方,更容易脏……”
    宗杭一张脸瞬间通红,闭上眼睛,窘得眼皮上都浸了红。
    井袖说:“你就当我是护工呗,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生活不能自理,要人端屎把尿的,还不是都被看光了,也没见人家怎么着。”
    宗杭含糊回了句:“那不行。”
    井袖原以为宗杭挺容易说服的,没想到某些事上,他分外固执。
    最后,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好拧好了毛巾交到他手上,又背过身去:“你要慢慢的,不能使劲……”
    好像是废话,他本来也使不出什么劲来。
    “要是辛苦,就跟我说……”
    宗杭嗯了一声,气喘得厉害,井袖觉得自己又说了废话:当然辛苦,他动手指都费劲。
    她叹气:“你说你穷讲究什么,我其实不介意的,人家付了我大笔钱,你有福还不会享,是不是得是你父母,才能帮你做这事啊?”
    顿了顿,她听到宗杭小声说了句:“父母也不行。”
    假正经,刚生下来的时候,别说父母了,医生护士都把你看了个底朝天。
    井袖撇了撇嘴:“那老婆呢?”
    她竖起耳朵等他回答。
    过了好久,才捕捉到他蚊子哼唧一样的声音:“老婆……可以。”
    井袖噗地笑了出来。
    她候着他完事了,才又接过毛巾干剩下的,还得闭着眼睛帮他换内裤,换下来的内裤,宗杭也不让她洗,坚决要她扔掉,说是大不了每天都买新的,钱她先垫着,以后还。
    人不大,事倒是不少。
    擦拭好了,宗杭也渐渐疲惫,井袖帮他垫了枕头,又抱了毯子等在一边。
    易萧交代过:他睡去之后,会出现各种异常反应。
    ——冷得全身发抖,要给他盖毯子;
    ——热得汗如雨下,要帮他开风扇,猛吹,实在不行,拿冰块敷;
    ——如果身上暴起黑色的血管,像根须样绕身,这个看造化,她不用做什么,守着就行,要是血管爆了……
    当时,易萧是这么说的:“要是血管爆了,你就叫醒我。”
    井袖问:“是不是血管爆了,就只有你有办法?”
    易萧没说话,但眼神很怪异。
    当时,井袖没能读懂这目光,但现在,她突然想起易萧带着讥诮的那句:“就你?能杀人?”
    是不是因为她杀不了,所以,才要叫醒易萧?
    ……
    井袖打了个寒噤。
    宗杭问她:“怎么了?”
    井袖笑着遮掩过去:“没事。”
    宗杭似乎看出了她笑得勉强,沉默了会,说:“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井袖说:“嗐,什么连累,说不定我还得感谢你呢,你知道吗……”
    她凑近宗杭,压低声音:“她付我很多钱,只一年,二十万美刀,百多万人民币呢,我挣十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
    宗杭说:“是口头许的,还是给你了啊,这个要订金的,你别傻乎乎的,画个大饼,你就饱了。”
    井袖对宗杭有点刮目相看:这话说出来,还真像成功企业家宗必胜的儿子,看来他对钱,也不是一无所知嘛。
    她说:“给了,正想跟你说呢。”
    她把手伸进屁股兜里,掏出来一块黄灿灿、巴掌大的金饼。
    宗杭说:“这……金块啊?”
    说真的,电子支付盛行之后,他连纸钞都见得少了,更别说黄金了。
    厕灯的光挺暗的,可能跟“灯下观美人”一个道理,这黄澄澄的光极其诱人。
    “别是假的吧?”
    井袖白了宗杭一眼,把金饼在手里掂了掂:“女人谁没几件金银首饰啊,怎么鉴别我懂。‘七青八黄九五赤’听说过没有?这种赤金色,成色至少95%,还有,看这,我掰过,这褶皱叫‘鱼鳞纹’,能出现这种纹的,纯度能上97%……”
    “最重要的是,这形状,像不像晒干的柿子?我告诉你,汉代就有这种金币,叫柿子金,这一块,按现在的金价,至少七八万,万一真是古物,那就……”
    她没再往下说。
    宗杭已经睡着了。
    井袖有一种未能显摆尽兴的惆怅。
    万一真是古物,光这订金,她就赚大发了。
    只是……
    易萧哪来的柿子金,又怎么会拿这个跟她做交易呢?
    ***
    井袖度过了目不交睫的一夜。
    天亮时,宗杭终于从各种状况中解脱出来,沉沉睡去,井袖精神恍惚地给浴缸放水,看水面渐渐漫过宗杭,有一刹那,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杀人。
    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出来。
    易萧也刚起来,正用力拉开窗帘,白得发亮的日光瞬间裹进来,极其刺眼。
    井袖抬手去挡,好一会儿,才放下。
    她看到,易萧背对着窗站着,没了昏暗做庇护,这光亮让她无所遁形:她比想象中的更老、更憔悴,连嘴唇都没血色,头发凌乱如同枯草,摸上去一定很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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