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麻是她撬锁偷来的,安定类药物是有用,但总像隔靴搔痒,挠不对地方:那兽麻呢?其实人和兽,戳穿了讲,都是哺乳动物,身体机能强弱而已,她是水鬼,各项能力超过常人许多,也许能撑得住兽麻的效力。
    ……
    今年她二十四岁,本命年,怀揣秘密的第十年。
    每个月19号,她避免劳累,快夜半时给自己注射兽麻,因为提前注射效果不能达到最佳,延后注射会爆血管,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症状比少年时要严重——即便不是19号,激烈的脾气爆发都会让她产生异样。
    她觉得这是一种未知疾病,她一点点去摸发病的规律,学着如何与它共处:不稀奇啊,很多人到了老年,都是疾病缠身,人与病,艰难共处、彼此低头,到最后一刻,还要共入墓穴,关系来得比情爱都难解难分。
    她只不过是提前经历而已。
    雨还在下,易飒站在水中,两手自额前插入发里,将头发压伏向脑后,仰脸承接漫天细雨。
    有时候活着真没意思啊,藏着秘密,戴不同的脸,言笑晏晏,应付她他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但走了这一步,就得迈下一步,抬完这只脚,就得迈下一只。
    事情、日子、人生,和脚下的路一样,总得继续。
    易飒慢慢沉入水中。
    ***
    鄱阳湖中的很多岛屿都因风景秀美,被开发成了小景点,有固定的上岛游航线。
    但鸭头山几经考察,几次被弃。
    一是因为,它最大的旅游价值就是“鸭头”这个形状,远看清晰,近看莫名;
    二是,整个岛身是块突兀出水的巨大礁石,最高处的鸭头,是离水七十多米的直立峭壁,根本没法停船,鸭身处勉强可以停靠,但岛上又没什么可看的,往鸭头去的路陡,多树,多碎石,很难保障游客安全。
    所以至今无人居住,连野生水禽都很少落脚,是个荒岛。
    宗杭把快艇停在鸭身处,抱着录放机,小心翼翼上了岸。
    没人迎上来,宗杭迟疑着往高处走,小声叫了句:“易萧?”
    脚下碎石滑动,高处林木阴森。
    走了几步,宗杭看到石壁上有字。
    ——往上。
    不知道什么材质写的,莹莹的有点夜光效果,他眼睛里滴过亮子,看得分外清晰。
    那就继续往上走吧,宗杭有点紧张,谨慎地四下去看,但偏偏岛上风大,兼又下雨,叶动树摇,到处都是声响。
    走了很长一段,几乎心浮气躁时,又看到两个字,这次是写在地上的。
    ——继续。
    宗杭抬头看高处。
    再继续,就上鸭头了。
    鸭头是至高点,是块凸起的岩石,大概有一个羽毛球场那么大,到了这,就没法再“往上”了,哪一面都是往下走,也不知道该从哪一处“继续”。
    而且人站上去,像个靶子。
    易萧是喜欢故弄玄虚,但到现在还不现身,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宗杭咽了口唾沫,把录放机拿出来:“易萧,你在吗?”
    还是没人应。
    “我给你听一首歌,你听听看,是不是觉得耳熟。”
    他揿下播放键。
    录放机上了年头了,磁带转合时总有咔咔的异响,再然后,《上海滩》的调子在鸭头岩上、在风中、在雨里,慢慢流泻开来。
    歌声舒缓,宗杭的心却一点一点往上提,目光在矮处的林木间一遍遍扫过。
    有指引的字,字后必然有人,但人迟迟不现身,是为了什么呢?
    观察他?易萧还需要观察他吗?
    拖时间?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迸出的同时,自歌声的间隙里,宗杭听到船声。
    他急回头。
    视线里,远处,两艘快艇正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而来,艇上人头憧憧,来的人绝不在少数。
    卧槽,出状况了,宗杭一把揿掉录放机,抱起来想跑,忽然僵住。
    他看到,似乎也是被这船声吸引,茂密的树丛里,有个人影闪了一下。
    那身形,绝对不是易萧!
    宗杭脑子里瞬间炸开,下一秒,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向着来处疯跑。
    易萧没来!
    又或者是,她来过,但走了,在这鸭头山上,布了另一群人对付他。
    他没空去想为什么了,他要逃,赶紧跑!
    ***
    易飒拽着乌鬼的一只脚蹼,在水下穿游。
    配合久了,双方都有了默契,她手上的拽力小,乌鬼就游得快,拽力一大,乌鬼就会放慢速度——这段路很长,乌鬼每隔一段,就要浮出水面透个气。
    易飒却始终沉在水下,这样,任何人看来,都只是一只水鸟在水里浮进浮出。
    乌鬼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就在这个时候,易飒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和她反方向,隔着一段距离,倏地过去。
    水底下黑漆漆的,即便眼里有亮子,还是看不大清,易飒只隐约觉得,那东西形体不小,煞白,动作很灵活。
    大鱼吗?也许是江豚?
    这念头从她脑子里一晃而过。
    乌鬼却蓦地浑身一震,紧接着,迸发出巨大的气力,水中一个悬身急转——如同公路上汽车甩尾掉头——向着那个方向急追了过去。
    这情形从未发生过,易飒被拽得一个水下急翻,没做任何准备的水下滚翻,会让胸腔里极难受,她迫不得已浮出水面换气,手上几次用力,才把乌鬼拽回来,一巴掌扇在它脑门上。
    妈的,欠揍,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势,还惦记着去抓鱼吃!
    乌鬼这才反应过来,心有不甘地扇了下水淋淋的翅膀,重新校正方向,潜入水中。
    它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不过,它对追寻过的气味,有动物的本能反应。
    ***
    宗杭狂奔到岸边时,那两艘来的快艇,已经在另一处着陆了,艇上的人动作迅捷地跳上岸,光看那姿势,就知道一定个个彪壮,都是好手。
    宗杭踩着水,几步跨进艇里,正要发动,忽然愣了。
    推进器被卸了!
    怎么办?跳水吗?不行,他抱着录放机,机子会泡坏的。易飒说过,这是她姐姐的遗物,她保留了很多年了,时时保养,所以现在磁带放进去还能听……
    只这一迟疑的功夫,有几个人已经往这头冲过来了,宗杭没办法,从艇里跳出来,又往另一个方向跑,跑了一段回头,发现除了那几个,其它人都没急着追。
    他们在岸边散开,每隔一段距离,就站了一个,手里拿着长长的杆子,把杆头伸进水中,还有几个人,把快艇开去了峭壁的那一头,手里也都有长的杆子。
    好像是个包围圈,但说实在的,在水上做这种围剿,有用吗?易飒说了,有水就有靠山,这岛四面都是水,他只要能寻个间隙,跳进水里……
    先找个妥当的地方,把录放机藏起来。
    宗杭一咬牙,单手扒住一块礁岩,大步跨跳过一道岩沟。
    ***
    易飒在水下听到船声。
    先还以为是宗杭他们速战速决,谈完了就离开了,仔细分辨了一下,发觉不是,好像是两艘快艇,而且声响由远及近,都是向着鸭头山来的。
    谨慎起见,易飒拽了拽乌鬼脚蹼,避开声响最盛处,向着岸礁高大的地方过来,近岸时,她松开乌鬼脚蹼。
    乌鬼摇摇晃晃,向着相反的方向扑腾。
    有人怒喝了句:“什么东西!”
    易飒正暗自庆幸有乌鬼引开了对方注意力,突然之间,整个人像被横扫了一棍子,一下子砸在水下的硬礁上。
    远处传来乌鬼倒翻挣扎的声音,易飒仰面浮起,手脚抽搐,嘴巴虚张,双眼发直,有几秒钟,什么反应都没了。
    她听到人的声音,像被风扬起的面粉,一粒一粒,慢慢飘下来,覆了她满脸。
    “哎呦,是野生的水老乌,罪过罪过,这是咱们三姓的吉祥物呢,快快快……杆子收起来……”
    冰凉的湖水漾在易飒的口鼻边。
    过了很久,候着那头没声音了,她才哆嗦着、扒住岸礁的凹凸处爬上来。
    有追喊的人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像鼓槌,捶在耳膜上,忽轻忽重。
    她意识有点不清醒了,得不住地晃着头,或者抽自己巴掌。
    那是电鱼杆,这里的水下,布上了电。
    也不知道乌鬼怎么样了,应该已经被电晕过去了。
    她伸手摸后腰。
    刚那一砸撞,兽麻的药剂瓶也碎了,防水袋被碎片戳破了口,又经湖水一泡,灌满了水。
    易飒想吐,又吐不出来。
    她跌跌撞撞往阴暗处走,脑子里只一个念头。
    ——这里有三姓的人,藏起来,赶快藏起来。
    ***
    电击的后劲还没过去,易飒头痛欲裂,又觉得四面都是人声,迷迷糊糊间,找了个洞钻进去,倚住洞壁大口喘着粗气。
    其实这不算洞,只不过是石壁上有个内拐凹,外头又恰好长了棵树,可以拙劣地遮挡视线,头顶上是空的,能看到月亮。
    是的,雨停了,天上挂一弯下弦月,白毛毛的,易飒揉了揉眼睛,觉得这月光像融了的水滴,慢慢往下坠,坠到她的脸上,坠得她脸上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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