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声音:“他授意我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易萧、让假姜骏消失,甚至暗示我易飒太麻烦的话,可以下手。他的罪比我小吗?”
    “因为他是三姓的人,他顾全大局帮大家做事,他手上没沾血,你们都对他的罪视而不见,那我呢,我难道不是在帮三姓做事?”
    “背后那些明里暗里唆使的人什么事都没有,只推我出来挡枪,我就是不服气。想让我服罪可以,有些人得出来一起领……岭叔,我觉得你是个可以讲理的人,才跟你说这些话,我就是希望……”
    他话里有话:“我这么辛苦办事,能有个回报。”
    丁盘岭沉默了会,说了句:“我知道了。”
    ***
    丁碛下了土坡,一路走回营地,大步流星,上了自己开来的那辆大切,车子一轰,猛打方向盘,向外疾驰。
    就近的人猝不及防,车子出去了才想起追着大叫:“哎,哎,你去哪啊?”
    然后瞬间被甩在了后头。
    丁碛脸色铁青,满腔愤恨,他其实从来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对着丁盘岭,忽然就没收住。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但随便它了,说了就是说了,反正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也许有罪,让他死可以,但其它该死的人,别缩在后头。
    旷野浩大,视线里没别的车,他横冲直撞,近乎盲开,过了会一手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掏出手机。
    那天易飒让他别祸害人,怪了,他祸害谁了?腿长在井袖自己身上,她舍不得走,也赖他?
    他翻出井袖的号码,正要拨号,心念一转,改拨了家里的。
    如果她真搬进去住了,电话自然有人接。
    果然,不多时,他就听到井袖的声音:“喂?”
    丁碛正想说话,忽然听到类似滚锅的咕噜咕噜声,心里一怔,顿了会才说:“是我,你在用厨房吗?”
    井袖一窘:“是,我看到很多厨具都没用过,积了灰,就洗了,然后熬上了汤,汤锅什么的,还是多用用的好。”
    “什么汤啊?”
    “番茄牛腩汤。”
    是吗,清冷带泥湿味的空气里,好像真的隐隐传来西红柿的味道,嘴巴里似乎有一股酸甜的劲儿冲上来,软了牙根。
    丁碛把车窗揿下些,让冷风吹透脑子,语气复又生硬:“我问你件事。”
    “你说。”
    “宗杭是你朋友吧?易飒也算吧,你的朋友,都觉得我不是个好东西,苦口婆心规劝,你怎么还没走呢?自己往火坑里跳?”
    井袖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了句:“丁碛,我觉得你人不坏。”
    不坏?
    丁碛哈哈大笑:“你是不是眼瞎了?我确实杀过人你知道吗?什么脏事混事都做过,这还叫不坏?”
    摊开了说,井袖反坦然了。
    “我知道,宗杭不会骗我,但我总觉得,你不是一个烂到根上的人,有些事,你如果一开始就有选择的话,可能自己也不想做……”
    一开始就有选择的话……
    丁碛有片刻的失神。
    一个捡来的、就是被养来做脏事的绝户,十几岁就已经两手沾上血了,能有什么选择?
    “还有,你对我,真的很好。”
    丁碛打断她:“我不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几次留你就是顺便……”
    因为露水情缘,因为顺便,也许还因为看她可怜,跟一片风里乱摇的叶子似的、从来就找不到方向。
    井袖很平静:“我懂,你一早就说了,跟我在一起,就是图个轻松自在,我也没那么多想法,就想找个依靠,我遭劫的时候,你帮我抢回包、让我去医院看伤,我那个时候觉得,就是你了。”
    “后来……”
    井袖失笑:“后来宗杭跟我说了你的事,我挺难受的,但我还是想帮帮你,为你做点事,或者说,至少看到个结果才甘心。你杀了人,可能会坐牢,可能会偿命。”
    “坐牢了,我可以去看看你,真死了,所有人都往你坟上吐唾沫,我想,我还是能去送朵花的——从头到尾,你没有害过我,你确实帮过我,你有罪归你有罪,我感恩归我感恩。”
    丁碛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了副驾上。
    车子驶得很快,前后左右,全是高原旷野独有的萧索。
    看不出来,她还挺义气的。
    第114章
    果真如伙头所说,易飒吃到了头锅饭菜,香喷喷、热腾腾。
    正吃着,丁玉蝶进来了。
    一个上午,骤然被灌进那么多秘密,他整个人都有点改了气质,看起来不那么轻飘飘了——只是路过易飒桌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说了句:“瞒得很严实啊,不够朋友!”
    很好,易云巧怪完她,丁玉蝶也跟着来了,易飒斜乜了他一眼:“一开始,是不是你不想掺和的?咱们是不是说好,事情结了之后,当故事说给你听的?”
    丁玉蝶吃了她一呛,找不到话来反驳,于是冲伙头发飙:“打包!我不在这吃,不想看到某些人的脸!”
    伙头回答:“又不是开饭店,我这没打包盒。”
    这个难不倒丁玉蝶,他找了两个大盆,一个装满饭,一个装满菜,抓起勺筷之后,扬长而去。
    易飒咬着筷头翻了个白眼,觉得丁玉蝶真是越活越幼稚。
    ***
    回到帐篷,丁玉蝶挪开睡袋,得意洋洋把餐盆放到中央,自己拿筷子,勺子分给宗杭:“不用担心飒飒会找过来,我刚故意放狠话了,她至少这一天都懒得理我。还有,我特意没多拿餐具,要是拿两双筷子,别人会怀疑的……你学着点,这都是智慧。”
    宗杭挺好奇丁玉蝶知道多少了:“丁盘岭……他说什么了?”
    丁玉蝶扒了口饭,腮帮子高高鼓起:“你不是基本全程参与了吗?但盘岭叔站得更高,人家把筋给抽出来了——一个图,他给我们看了一个分阶段的行为图。”
    他拿这事佐餐,照搬丁盘岭的叙事顺序,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那么多细节,难免有疏漏,好在宗杭一路亲历,并不怕他简略。
    看这情形,什么被控制着画电脑、天降小米香醋的事,丁玉蝶都已经心里有数了,居然没恼火,相反,怪兴奋的。
    “这种事,可不是年年都能遇上的,我可真是赶上大时代了,找到了老爷庙的沉船、下过壶口的金汤,又要下漂移地窟,满足!太满足了!”
    满足?还真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上次下漂移地窟的经历,宗杭至今都有点心有余悸,打死他也不会用“满足”这两个字去形容。
    宗杭拿勺子扒着饭,越吃越慢,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觉得,你需要……”
    丁玉蝶迅速打断他:“哎,你看,这菜上是不是趴了个虫子?”
    宗杭是个实在人,赶紧低头去看。
    丁玉蝶也凑上前去,手却绕到了宗杭背上,先写了四个字。
    ——战备状态。
    宗杭心里一跳,舌头打了个磕绊:“哪是虫子,是葱吧。”
    丁玉蝶惊讶:“是吗?哎呦,我这视力,不行了,都打游戏打的。”
    手上却不停,刷刷继续往下写。
    ——重要的事,别说,像我这样写。
    从科幻片,转成玄幻片,又到谍战片,这风格转换的,宗杭都有点适应不来了。
    他把手绕到丁玉蝶背上,迟疑了会,才开始写。
    ——你要提醒丁盘岭。
    ——如果我是太岁,我可能会杀了他。
    你希望事情有个了断,希望它亮底牌,它就会照做吗?
    图穷匕首现,你这里开始缄口不谈、封其耳目,焉知它那里就没招呢?
    丁盘岭挺危险的,毕竟,在每一个太岁都以为能蒙混过去的结点,是他把线头一再挑起、步步往真相逼近。
    反正现在,最后的真相还没浮出水面,而鄱阳湖下的息巢已经启用,也许太岁认为,除掉了丁盘岭,还有机会守住这条贴身的底裤呢?
    丁玉蝶哼了一声,用手指头慢条斯理回了他一句话。
    ——你都想到了,盘岭叔会想不到吗?
    宗杭梗着脖子来了句:“那没用,人家对你多了解啊,你呢?”
    三姓是太岁的“眼睛”,说句不合适的话,太岁可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但你们对太岁的了解,多是连蒙带猜吧,至今只知道人家外形像巨大的肉块。
    虽然重要的话最好用手写,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不怕它听见。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末了丁玉蝶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有理。”
    ***
    第二天中午,营地开拔。
    天工不作美,刮阴风,下雨雪,人人蒙口罩戴兜帽,隔着两三米远就看不清谁是谁了,很多帐篷要收卷,无数辎重装车,整个营地显得乱糟糟的。
    易飒和易云巧早早坐上了车,开着暖气、啜着热茶,看外头人忙碌——
    丁玉蝶也不知道是不是转性了,往常最懒得揽事,现在居然积极地参与搬辎重、收帐篷,还引导着人把东西都堆在他指定的地点。
    过不了多久,营地就近乎清爽,有点体积的差不多都收拾好了,堆成了小山一样待装车,边上紧挨着一个橘黄色的小帐篷,在风里孤零零抖着。
    那是丁玉蝶的帐篷,易飒觉得奇怪,揿下车窗,叫住一个过路的:“怎么回事啊,丁玉蝶的帐篷怎么还不收?”
    那人回答:“刚盘岭叔也让人去问了,他说就不收,说是完事了还要回来,留个地标,还说什么留给藏区牧民当休息点……反正帐篷也不值钱,盘岭叔就随便他了。”
    留给牧民当休息点?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再说了,你确定留下的不是垃圾?
    易飒正莫名其妙,正拿发卷卷头发的易云巧在边上说了句:“丁小蝴蝶不一直就这样吗,脑子不正常,妖里妖气的。”
    ***
    外头嘈杂声一片,载人的车陆续出发,只余辎重车慢慢倒车,发出沉闷的引擎声。
    丁玉蝶钻进帐篷,扔了一拎袋的煮鸡蛋和硬面包进来:“喏,我够意思了啊,吃的都给你备了,帐篷也给你留了,你有手机有钱,自己联系车回去吧。”
    宗杭气得咬牙:“让我继续跟着怎么了?我能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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