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宣召的功夫,虞璁又叫来了头发还湿漉漉的陆炳,瞥了眼他紧绷的姿态,噗嗤一声笑道:“头发没擦干就跑来了?”
    陆炳轻轻嗯了一声,眼睛依旧看着地面。
    “去替我把京城的地图拿来。”
    黑犬般的男人略一点头,便匆匆退下。
    赵璜还在工部那加班加点的商讨着工程的事情,一听皇上有请,立马就精神了。
    他原本就是个志向抱负都颇为远大的人儿。当初朱厚照当皇帝那阵子,刘瑾作为一个太监谗言弄权、只手遮天,几乎文武百官见着他都只敢颤颤巍巍的陪个笑,这汉子说瞧不起他就瞧不起他,压根不把这大公公放在眼里。
    当初那顺天府丞的位置,就直接给刘瑾给薅了下来,人也赶出了京城。
    后来,赵璜在刘瑾被杀以后不仅复了官,等改朝换代以后,还顺风顺水的坐上工部尚书的位置,也算是命大了。
    赵璜惦记着皇上之前说的种种事情,恨不得用跑的去了乾清宫里,一走进去,发现皇上在慢条斯理地吃葡萄。
    “爱卿免礼平身。”虞璁放下葡萄,示意赐座。
    “朕问你,如今这北京城中的排水管道,是怎么个设计法?”
    “这个……”赵璜愣了下,还是很快地回答道:“设有明沟暗沟,足以排水。”
    哦,难怪。
    虞璁脑子转的飞快,搞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
    古代也没有市容和文明城市评比这种概念,所有的排水系统都是针对洪涝灾害设计的。
    像河北又或者湖北,这种临着黄河长江的地方,自然有陶管地下水道之类的设计,但是北京城也就刮刮沙尘暴,一年能下十几场雨都不错了,还真没这个需求。
    所以居民们再怎么瞎折腾,官府也是放任自流。
    “‘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浍以流其恶’,赵大人还记得,是哪里的话么?”
    赵璜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道:“似乎是……左传里的。”
    “这城市之中,如果污秽堆积,容易滋生病患。”虞璁耐心地解释道:“赵大人想必也清楚,这京城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可能王工相侯的住宿条件会稍微好点,可就平民区那块,如果依旧这样浊臭不堪,爆发疟疾之类的事儿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臣——臣知罪!”赵璜没想到皇上会知道京中的情况,诚惶诚恐的下跪告罪道:“臣等一直在着力治理南北水患,未曾顾及京中!”
    虞璁沉默了一会,才再次问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赵璜缓缓地抬起头,为难道:“工部虽分设三部,但也有应接不暇的时刻。”
    “这是因为,能真正为工部效力的人,实在太少了。”虞璁沉静道。
    “所有的士子,读书都是靠背诵四书五经,在中举之前,都两眼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看着这正值壮年的工部尚书,语气平缓:“国子监虽说培养着人才,但他们只会做道德文章、礼仪之论,真正懂治水之学、工程之艺的,少之又少。”
    最应该改革的,就是科举。
    中国在近代有资本主义萌芽,也有无数先进的技术。
    可败就败在思想的传承和整理上面。
    真正出书流传的,都是些诗词小曲、道德文章,再深刻些如李贽王阳明之类的,也放不下儒学二字。
    明王朝没有大学,没有科学,所以无论是火枪还是弩炮,都震慑力一般,甚至抵御不了那些蒙昧未开化的蛮族。
    真正的强国,就应该在科技和工程上碾压一切。
    赵璜隐约意识到了皇帝在想什么,却不敢把猜想说出口。
    他开始思索当初,武则天新设了武举,改进了用人制度,让一大批可用之才进了朝廷。
    莫非陛下,要新设工举?
    “赵卿。”虞璁停止了一刻脑中的设想,郑重道:“京城排疏脏垢之事,你且放手去办,只要不伤及无辜百姓,大可以大胆策划。”
    “另外,朕有意予你黄金五百两,供你开一个撷思馆,供你招纳有才之士,暂供使用。”
    赵璜怔了下,惊声道:“陛下——”
    这全是往小金库里掏钱啊……真心疼这金灿灿的金子。
    虞璁给黄锦使了个眼色,继续道:“朕先前开会时也有意提过,未来半年内,将利用那些被裁剪的多余人员,来修书立典,整理工、农、医三典。”
    这将为三年后的下一步变革,奠定最基础中的基础。
    “望赵卿为朕,多纳有才学之士。”他凝视着赵璜的眼睛,慢慢道:“记住,不论出身贵贱,只看工程方面的才能。”
    “若有善于筑构工事,能帮到你们治理种种灾患者,一定要留下。”
    赵璜看着这年轻的皇帝,头一次心里生出敬畏的神情。
    他是旧朝时入官的人,当时也见过朱厚照那肥头大耳的嘴脸,心里只有鄙夷不屑,巴不得被削职赋闲。
    但是……这一位帝王,他犹如一头雄狮。
    似乎金玉堆积的富贵,对于他而言,都是不足一提的消遣。
    他的野心,悄无声息,却足够令所有鸟兽都为之噤声。
    待赵璜走后,虞璁又慢条斯理地继续吃葡萄,吃着吃着,总觉着这满室寂静无声,也太寂寥了一些。
    ——当然,真要他去陪陪那些少女们,他也未必做得到。
    这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个人说说闲话。
    “陆炳——”
    陆大人即刻赶了过来,一副随时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势。
    “别这样。”虞璁憋着笑道:“你忘了,从前我唤你什么来着?”
    他虽然很多信息不清楚,但套话的水平还是时刻在线的。
    陆炳怔怔的抬起头来,略有些难以启齿的张口想说什么,又压抑着没说出来。
    你现在……是陛下啊。
    “行了,这儿又没旁人。”虞璁心想,自己再没个能聊天打诨的人,这辈子得孤家寡人的憋死,索性伸手把那僵立的男人拖到桌子旁边,还顺势把葡萄往前推了推:“唤你什么来着?”
    “阿……阿彷。”
    “这就对了。”虞璁撑着下巴笑眯眯道:“吃个葡萄,可甜了。”
    他之所以敢这样同他玩笑,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个男人,会对自己忠心耿耿一辈子。
    未来的陆炳,会是整个明朝里,唯一一个身兼三孤三公的男人。
    他拥有的无上荣华,都是值得的。
    陆炳虽然心里忐忑,总觉着这么多年没有如少年时戏耍玩闹了,皇帝真放下架子来,还真像从前一般,笑起来凤眼微弯,说不出来的好看。
    “嗯?不肯吃我的葡萄么?”
    陆炳无奈一笑,伸手捻了一颗,也吃了一个。
    沁人的甘甜让人放松了些,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这玉面春风的男人。
    “这西北的葡萄,真是又圆又甜。如今都秋深了还能收着进贡,也算是好事一桩。”虞璁自顾自的吃着,随口唤道:“阿彷,这西北,如今是什么情况啊。”
    他隐约记得,是哪儿被占了,但史书不在手边,自己也记不住,是万历还是嘉靖。
    “河套一带,还被鞑靼们占着。”陆炳慢慢道:“今年七月,听闻又有抢掠之事,但不算严重。”
    “嗯……”皇帝沉默了一刻,低声道:“会收回来的。”
    他见陆炳依旧绷在那,随手摘了一小串,塞到陆炳手里,慢条斯理道:“吃不完,可不许走。”
    自古都是妖妃喂帝王吃葡萄,如今自己想拉个基友来边吃边聊,还得来硬的……
    陆炳望着他,忍不住也破了功力,乖乖应了声好,接下了这冰凉的一串琼果。
    两人抬头一望,像是重温了幼时两小无猜的默契,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第10章
    “这京城中,除了到处都臭不可闻之外,还有些什么稀奇事情?”
    陆炳想了想,吐了葡萄皮儿正经道:“听说富裕的大户,都是外省来做买卖的,京中大部分人都好吃懒做,得一天混一天。”
    他和朱厚熜原本都是湖北人,都习惯了江流山水,自由自在的日子。
    如今发小进宫当了皇上,他伺候在他的身边,虽然皇上成日被拘在皇宫里,可他还能帮忙探听一二,说说宫外的故事。
    想到这里,陆炳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还不如让骢儿回安陆做逍遥王爷,起码想泛舟湖上,又或者上山打猎的时候,比现在会自由的多。
    “嗯?那这儿的百姓都不营生计的么?”虞璁好奇道。
    “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娼妓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陆炳闷闷的说完,又补了一句道:“所以还不如荆州城来的敞亮干净,到处都乱糟糟的。”
    虞璁听到这里,歪着头吐了葡萄籽儿,慢悠悠道:“还真得治治。”
    这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没有钱。
    市民平均收入太低,压根没有办法在意生活品质,道德水平因此也相对而言比较低。
    ——怎么感觉自己跟玩模拟城市似的。
    第二天早上,虞璁唤了张璁和左都御史李承勋过来,在大长桌上铺了张北京的地图,示意他们挑块地方。
    “朕打算,建个集贸中心。”
    “集贸?”李承勋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
    “这京城百姓,其实过得好不好,你们也是知道的。”嘉靖打量着京城附近的构局,心想可以扩个二环出来,慢慢道:“如今京中流民数万,一方面要引导着归还良田,让更多的人有可以耕种的田地,另一方面,还是要给他们找些事情干。”
    “朕打算,圈一块地方,建立一个大市场,专门供他们做生意,税金只收一成,不收摊费。”
    张璁愣了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大人,朕打算让杨慎做经部尚书,但路途遥远,估计还得等两三个月,”虞璁试探道:“不知,大人是否肯帮忙挑个地方?”
    “西南处不错。”张璁谨慎道:“臣以为,此事有助于集结外地商人,方便监管秩序,也是一桩好事。”
    光有买卖,没有生产的地方,好像也不太行。
    虞璁虽然是摸索着想办法,但也清楚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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