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鹤奴终于打瞌睡醒了,朦胧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似乎天生不懂什么叫‘客套’,和皇上没两天就熟的跟从小长大似的,此刻见皇上吃的津津有味,也笑眯眯的凑过来讨了一口。
    虞璁正拿了卷新包的,也没有想太多,便直接喂了他一整块。
    陆炳看到这儿动作一滞,忽然心里又闷了几分。
    从今往后,再也不往宫里带鸭子了。
    就说便宜坊换了厨子,或者带皇上出宫吃都成。
    “阿彷,我觉得这半只鸭子不够饱。”虞璁舔着指尖的酱汁,眼睛亮亮道:“明儿带一整只回来好不好?我们一起吃嘛,我也会包的诶。”
    陆大人抬起头来,瞥见他跟馋猫儿似的样子,缓缓点头道:“好,要酱香的还是松香的?”
    “松香的!好吃!”
    陆大人自觉地把刚才心里的腹诽统统抹掉,继续默不作声的给他包鸭子。
    2
    自打皇上给自己升官之后,从前空空荡荡的小院子,一时成天都有人候着递帖子。
    徐阶吩咐小厮准备完新年的贺礼之后,起身去侧院里瞥了眼那被白雪压弯的巴山松,紧了紧身上厚实的披风。
    如今衣食不愁,妻儿也终于能吃饱穿暖,只是这过年送礼的事情太过繁琐,令人着实有些头疼。
    除了元旦那天要给皇上送礼,之后的春节里还要同上下官员往来,不住的收礼再赠礼。
    虽然道德文章上都说要两袖清风,可徐阶心里清楚,若不肯同他们走这一出人情往来,便永远都融不进去。
    清点库存的小厮冒着雪跑过来,一面哈着寒气跺着脚,一面晃落头上的碎雪,高声道:“老爷,这送往迎来的礼单今儿都清点查对清楚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给六部尚书的都备好了?”
    “全是好货,不敢有次的!”
    “各地送来的炭敬也核对清楚了?”
    “银两全数清楚啦,每个省谁送的都清清楚楚呢!”
    徐阶哈了口寒气,看着那弯腰的雪松忽然道:“给杨大人备了一份没有?”
    小厮一愣,歪着脑袋道:“哪个衙门的杨大人?”
    “杨慎。”徐阶缓缓道:“给他也择一份厚礼,再备好车马,我等会就出门。”
    这杨王二人回京之后,待遇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当初置办宅子的事经了陆炳的手,两位大人可以说都一碗水端平,无论是侍从婢子,还是院落大小,都是相当不错的待遇。
    可是经部成立,王守仁被封为尚书,杨大人这边毫无动静,一群人便登时看清了风向。
    杨慎五年前就又倔又犟,那时的他还是老臣杨廷和之子,一阵鼓动就带动了不少人,想跟着投机凑个数。
    谁想到这杨大人还治不住十七岁的少年郎,相当狼狈的被逐去了西南,据说一路上追杀他的仇家还不少,能活到现在也是命大。
    这新年里到处都热热闹闹的,酒肆勾栏都纷纷挂了红灯笼,唯独那杨大人家里冷冷清清,门前连鸟雀都不停。
    徐阶打听清楚地址之后,在乱雪白尘中废了好大劲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他敲了敲门,有人来应门道:“是谁?”
    “左侍郎徐大人。”徐阶身边的小厮应门道。
    一听这官名,下人忙不迭来开了门,陪着笑道:“徐大人进前堂稍等,小的这就通报一声。”
    杨慎这会儿正在躺椅银炉旁闭目假寐,满脑子都在琢磨皇上这人想干什么。
    若说冷遇,这冬天赐了锦缎银炭,俸禄等同于五品官员。
    若说有意再用他,却完全听不见动静。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仆从急急忙忙的过来,行了个礼道:“老爷,有个徐大人提着礼物来看您了。”
    徐大人?
    这大过年的,来探访他的全是从前老交情的旧友。
    可这其中,也没有个徐大人啊。
    杨慎皱眉想了想,开口道:“我去见见他。”
    徐阶只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便看见一个眼神锋利的中年人缓缓的走了进来。
    他穿着朴实的绒布袍子,发髻一丝不乱,脚步沉稳有力。
    只是老态从些许的白发,和略粗糙的皮肤上,都可以依稀的看出来。
    他看见徐阶时眉头微皱,冷冷开口道:“你是?”
    徐阶忙起身行礼,颇为恭敬的开口道:“下官,工部左侍郎徐阶。”
    从前在松江府读书时,他便有幸拜读杨大人的诗文,当时便惊为天人,读过两遍后深记脑中,睡梦时都深深咀嚼。
    他的豪情,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长白山前号黑风,桔槔火照甘泉红。
    他的雅兴,是月仗云门五彩球,御前争赌最先筹,是五岳山人相忆,八行书札遥通。
    这样的堪称鬼才的人,哪怕落魄潦倒一生,自己都肯把上下身家都倾囊相与。
    “哦,就是那个小年里新封的左侍郎?”
    杨慎不紧不慢的坐下,却全无笑脸相迎的想法:“寒舍门可罗雀,可是徐大人走错了?”
    徐阶毕竟年轻,听他这么一呛,也不由得讪笑一刻,仍示意小厮把礼物接连放下,
    “杨月溪……”
    “那是老早之前的旧号了,”杨慎打断他的话,摆手道:“现在号洞天真逸,你唤我杨庐陵便好。”
    徐阶应了一声,又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道:“徐某也无意叨扰太久,只想问一句,您现在可知陛下新政?”
    “略有听说。”杨慎一想到这些事自己都无从过问,一时无名火起,只冷淡的回了一句。
    “经部已立,下一步便是发展农商,按陛下的原话,诸事应皆以‘实业兴邦’四字为准。”徐阶不敢直视他,只低着头缓缓道:“如今这朝廷上下,已经要大变样子了。”
    “实业兴邦?”杨慎一笑,嘲讽道:“这宫里上下的老骨头,一个个都哑巴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却沉默了。
    是啊,自己一走,从前带头的就没了。
    这宫里虽然能臣直臣颇多,可一怕棍棒危及性命,二盼升官发财,他还不懂这帮人么?
    几年前那些敢硬骨头争辩的人,被连着打死了五六个,不服的都剥了官职逐出去——可不是任由皇上施展,无人敢再吭声?
    “陛下还打算开设知声堂,往后用宫城外那圆殿发布诏令,令天下都清楚风云改换。”徐阶说着说着抬起头来,忽然加重了语气问道:“杨大人,难道您听到这些,还不动心吗?”
    杨慎冷冷一笑,反问道:“动心?动心了又如何?徐大人怕是害了眼疾,看不清此刻情况了?”
    徐阶不避反进,再度朗声道:“难道杨大人不知为何陛下迎你回京?难道杨大人不清楚为何陛下不敢用你?”
    杨慎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什么都明白了。
    他严肃而沉默的看了他许久,沉声道:“陛下可知道,你一介左侍郎,敢来我这里搬弄如此许多?”
    徐阶此刻生了胆气,什么都不惧怕,反而爽朗笑道:“徐某以为,这盛世将启,万世待兴,一切才方开始——杨大人若是肯予才华,还有几十年可以施展抱负!”
    “抱负?”杨慎不怒反笑:“什么抱负?再被当庭鞭笞,任由民间野史津津乐道?”
    “杨庐陵,你有所不知。”徐阶慢慢道:“五年前,我也曾被当庭怒斥——陛下还令人在宫柱上刻了八个字‘徐阶小人,永不录用’。”
    杨慎一怔,想问一句然后呢。
    他如何又起死回生,成了今天正三品的徐侍郎?
    “杨大人,恐怕一直不明白一个道理。”徐阶深呼吸,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稳稳道:“你我,无论官职才华,都只是皇上手中的刀刃。”
    “我们都只能做那把刀,却永远都做不了用刀的人。”
    杨慎的瞳孔突然放大,他一手猛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徐阶却不肯放过他似的,还继续道:“杨大人五年前执意争辩,恐怕是想亲手持刃,不肯做那把刀。”
    这刀,可裁掉污浊泥沼,可斩去奸贼佞臣,可护着这一城百姓,一朝盛世。
    却永远都做不了刀的主人。
    徐阶看着那眼眶泛红的男人,任由他捂住嘴,颤抖着坐在那里半晌都不再言语。
    “杨庐陵……”
    “出去。”
    徐阶愣了下,有些不肯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杨慎平复了心情,挥袖冷淡道:“路滑雪重,徐大人早回吧。”
    徐阶看了他半晌,颇有种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悉数咽下,只起身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杨府。
    北户烛龙蛰,南枝乌鹊来。
    清光殊窈窕,流影自徘徊。
    3
    轻骑都尉只是个爵位,但这从三品的官职一封,实职自然要从正七品总旗,跳到从三品指挥同知了。
    陆炳虽然闲着没事,也要回府里应付几个要员的嘘寒问暖,只傍晚时返宫,陪皇上聊天下棋。
    不过近日有那小浪蹄子在,似乎也没自己什么事了。
    陆大人想到这里,怔了下。
    小浪蹄子?鹤奴那个孩子?
    自己从前……可绝不会用这种词来形容谁。
    平湖陆氏世代为官,家谱可追溯至六百年前的隋唐时代。自己怎么说也是个正经人,脑子里的一些杂念也该清理干净才是。
    陆大人定了定神,路过了再熟悉不过便宜坊,脚步一顿。
    “陆大人又来啦!今儿也是一整只鸭子么?”小厮热情唤道。
    陆炳脚步一顿,垂眸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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