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鹤一看这情况, 就懂了大概。
    不是风寒的问题, 是老人家已经油枯灯尽了。
    “嘶……嘶……”
    杨一清似乎感觉到虞鹤走进了他的身侧,挣扎着想要说句什么话。
    虞鹤眸子一睁,忙伏在他的身侧, 想听清楚他要交代什么。
    “慎——慎。”
    杨一清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有说完,就这么突然没了声息。
    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没了气息。
    连眼睛也只是刚刚闭上, 身体没了气力,在这一刻也终于瘫了下来。
    “杨大人!”
    “叔父!”
    “爹——”
    各种哭声同时扬起, 交织在一起,乱的人心里都不得安宁。
    虞鹤轻轻用手抚过老人尚留温热的脸颊,默不作声地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退了出去。
    比起悲痛和惋惜,他还有更要做的事情。
    这位平时格外照顾他的老人,曾经点拨过自己许多道理的长辈,大明两朝阁老,写出虞弦响绝更薰风这般诗句的首辅,竟就这么去了。
    他直接找到了门外候着的马车夫,急促道:“去杨祭酒府中。”
    白马在暗夜中长嘶一声,直接扬蹄而去。
    这个时候,所有的情绪都要先压抑下来。
    因为三大支柱之一,已经倒下了。
    王守仁,杨一清,李承勋。
    这个时候,大明朝的不能乱,也更不能让某些人浑水摸鱼的上位。
    现在是丑时三刻,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梦之中,真正得知这些消息的,都是住的与杨一清较近的亲属和门人。
    可是最重要的两个人,还一无所知。
    马车疾驰到杨慎府前,门口两个打着瞌睡的门卫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含混道:“谁?”
    虞鹤直接一扬御令,冷声道:“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小厮在看清这是新晋的锦衣卫统领时直接打了个冷战,连滚带爬的就回去通报了。
    杨慎披了晨衣快步走进大厅,看了眼夜色道:“什么事情?”
    “杨首辅已经薨了。”虞鹤盯着他道:“你先和我去找王尚书。”
    杨慎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苍白,喃喃道:“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
    “来不及考虑这些了。”虞鹤直接转身就走:“跟我来。”
    皇上把他提拔到这个位置,就是为了保证这三角的存在足够稳固。
    其中一边出了问题,绝对要在第一时间把缺漏补上。
    杨慎相当被动的跟着他上了马车,两人又去接了王守仁,三人在车厢中一时沉默。
    老人这去世的太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连悲痛的心情都有几分不真实。
    王守仁叹了口气,按着眉头沉默了半晌。
    虞鹤并没有给他们扼腕叹息的时间,直接从袖中抽出了一个空白的卷轴。
    他缓缓将这卷轴打开,露出里面货真价实的玉玺之印,和空白无物的丝绢。
    “这是——圣旨?”
    王守仁在看到玉玺红印的那一刻,突然间就清醒了过来,声音里都多了几分颤抖:“你居然有这个?”
    皇帝竟如此亲信他!
    空白的,盖过章的空白谕旨,几乎是神器般的存在。
    哪怕在皇帝不在的时间里,他们迎哪位帝子为太子,都没有任何杀头的风险。
    虞鹤拿稳了那一轴空白的谕旨,寒声道:“首辅和监国之位已经空缺。”
    “两位大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杨慎和王守仁愣了下,相互对视了一眼。
    其实,虞璁在很久之前,就想到了这件事。
    监国三角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年过五十,身体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
    他临走前带走了徐阶,却留下了杨慎。
    论政治能力,徐阶虽然年轻,却比杨慎高出一头。
    可是留下杨慎的原因,也足够简单。
    论家世,论辈分,甚至是论个人的过去,他杨慎都足以服众。
    他杨慎的爹,是元老级的杨廷和,他自己在父亲盛名洋溢的情况下,靠实力夺了状元,几乎没有任何令人能挑刺的地方。
    是,他是顶撞圣上,一度被打的几乎丧命。
    可是论这四十多的年纪,还有如今的政绩,他比二十多岁的徐阶更能服人。
    “我?我来监国?!”杨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差点撞到马车突出的一条柱子,他摸索着抓紧了什么东西的边缘,然后怔怔道:“让我,来监国?”
    虞鹤看向王守仁,只压低声音道:“阳明先生,您准备好做首辅了吗。”
    王守仁也神情难辨,半晌没有声音。
    虽然已经叮嘱过了,可虞鹤知道,这消息肯定会传到张孚敬和桂萼那边。
    郭勋张孚敬虽然都已经被教训的服服帖帖了,可是现在皇上不在,谁都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虞鹤只能用最快的时间跟这二人敲定事情,再昭告天下。
    否则,某些党派会趁乱作妖,惹出无尽的是非来。
    “首辅……”王守仁喃喃道:“今夜便要定下来吗。”
    虞鹤看了眼同样沉默不语的杨慎,只点了点头。
    “可是——”
    “没有可是了。”
    虞鹤握紧了卷轴,忍住心里同样在翻搅的忐忑和不安,强作镇定道:“请两位大人即刻想清楚。”
    很多事情,不是说做就做的。
    无论是做首辅,做监国,那不是说他们不同意还能强行按着做的。
    虞鹤在锦衣卫呆了接近一年,见过的生死龃龉数不胜数,再清楚不过这两个人在想什么。
    他们二人,都在仕途上,受过太多挫折。
    杨慎曾经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王守仁叛逆刘瑾,被廷杖四十以后贬至贵州龙场。
    他们都有心里无法完全解开的结。
    监国与首辅,便如同大明国心脏上最重要的两条血脉。
    他们是才华横溢,谋略过人。
    可他们不是圣人,在这一刻,也会怕。
    虞鹤知道,催促和劝诫都没有意义,只能陪着他们熬过这一刻内心的斗争。
    如果真的用笔写下这纸御令,就等于把大明国的生命彻底的交到这二人的身上。
    从前如高山一般为他们抵御风雨的杨一清已经猝然长逝。
    他活跃于官场,在保持忠义之节的时候也能进退有度。
    可是王守仁和杨慎,更多的是有才学而懒于政治。
    如果皇帝派他们完成什么功绩,那都只是让他们绽露才华和能力。
    杨首辅一去世,他们就必须要放下那层自我保护的心防,去面对整个鱼龙混杂的官场。
    黑夜之中,突然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王守仁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头道:“拟旨吧。”
    为了陛下的亲眷和信任,为了这大业未成的朝廷,他也必须站出来,再度置身于这风口浪尖的位置。
    虞鹤点了点头,又看向了杨慎。
    他心里的畏惧,自责,不安,从所未有的鲜明至此。
    “笔给我。”那个中年人低着头,缓缓开口道:“我来写。”
    天还未亮的时候,锦衣卫和太监们直接串访了所有的高官府邸,宣布要再次上朝。
    上朝?
    大官小官们都懵了,心想皇帝都跑到蒙古草原放羊去了,这是上哪门子的朝。
    可是规矩还是得走,不上朝搞不好会掉脑袋。
    群臣再次顺着金水桥若长龙般簇拥着向前行去,再次文武两列行至了奉天门。
    鸿胪寺的官儿都一年多没唱班了,此刻也是相当茫然的回到老位置上,有种恍惚的感觉。
    金台之上,站着四个官员。
    虞鹤捧着墨迹已干的谕旨缓步上前,用所有的力气控制好自己的肢体和表情,站在高处将谕旨一一念出。
    这封谕旨是按照皇帝的口吻拟出的,直接进行了任免的再次分配。
    他语气坚决而不容置疑,王守仁和杨慎站在李承勋的身侧,神情也冷峻而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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