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是这大学之中唯二的女学士。
    第一批大学统共有近两百人入学,相比于从前的科举,现在扩招的名额增多,同时还有之前国子监里的贡生跟着来学习研究。
    整个大学放眼望去,男女老幼都有,只是女性相对而言少一些。
    不过有陛下的圣训在那,也没人敢发出什么不敬之语——陛下说要拔舌头,那可能是真的会拔舌头,没人敢冒这个险。
    但是,哪怕她穿着的再简朴不起眼,也会有无数人闻名而来——毕竟之前的种种传说,都实在是太令人浮想联翩了。
    这年代大家都信鬼神,何况这中了科举寻仙考双试第一的大才女,之前有仙姑下凡的传闻,别说是那些小心翼翼的士子了,任教的老先生们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得亏纱帽可以掩饰自己的神情目光,不然沈如婉平时上课都觉得不自在。
    她从藏书楼里顺着旋转楼梯走了下来,还没等站稳,便瞥见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先生在旁边等着她。
    在这里,所有的讲师都有朝廷特制的朱玄袍,上面按职称绣不同的纹饰,作区别之用。
    沈如婉平日好学多问,基本上都认识这理工大学里所有的老师,此刻见了这老先生一面,竟然反应不过来他是谁。
    “请问,是沈姑娘吗?”老先生摸了把胡子,笑呵呵道:“可否去前方茶社一叙?”
    沈如婉又看了眼他袍子上的兰草纹饰,点了点头。
    “在下李言闻,号月池。”他要了一壶龙井茶,淡淡道:“从前是太医院吏目,如今被调遣过来做医科大学的讲师。”
    沈如婉客气的跟他寒暄了一刻,提问道:“请问先生与不才素不相识,是有什么事吗?”
    “不错。”李言闻虽然年纪不算非常老,可是明显操劳过度,脸上皱纹纵横,皮肤粗糙。
    他缓缓起身,对着沈如婉作了个揖道:“近期医科大学将进行修书编撰,老臣想恳请沈姑娘向陛下相荐犬子,让他也参与其中,哪怕只打个下手也好。”
    “令郎没有参加寻仙考吗?”沈如婉好奇道:“他也很喜欢行医救人?”
    “确实如此,”李言闻叹息道:“他落榜两次了,恐怕是因为年仅十四,对改革之论又一窍不通。”
    沈如婉心里多了几分不放心,已经有了回绝之意。
    “爱子名唤李时珍,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老先生抬起眼眸,露出恳求的神情:“可否请姑娘见一见?”
    第108章
    沈如婉思忖片刻, 那李大人也不急,只静静地等她决定。
    “见一面吧。”她叹了口气, 终于让步道:“我见一面看看。”
    “进来。”
    木门传来两声轻叩, 一个少年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男孩只有十四岁, 干瘦而沉默,也不肯抬头看她。
    但是手中却捏着两三本册子。
    “还不见过沈天师!”李言闻喝道:“越发没规矩了!”
    沈如婉制止了他继续训斥下去, 低头看向他手中的册子:“这是什么?”
    “《脉考》与《脉学》。”那少年低着头闷闷道:“见过天师。”
    “这是你自己写的?”
    “嗯。”
    “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梦呓之语,”李言闻无奈道:“这孩子太执拗了, 带这种东西来见您,还不如拿几本文章有用!”
    沈如婉皱眉想了想道:“为什么不让他参加杏林测?”
    李言闻叹息道:“杏林测要等明年了,有年岁限制。”
    她想了想道:“李时珍是什么时候跟着你学医的?”
    “四岁。”李言闻知道这孩子闷得慌,这时候屁都放不出来, 忙不迭开口道:“让他去写文章什么的, 虽然也有点出息,可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学医的料——去年疫病流行的时候,他一个人便开了药庐, 抓药开方煎药全都娴熟,不比那太医院里的医生差!”
    医生虽说是中下等的职品,没有医官来的有说服力, 可是看这孩子还这么年轻,倒还真的让人有几分想多看两眼的感觉。
    沈如婉放缓声音道:“你抬起头来。”
    李时珍缓缓抬起头, 突然开口道:“我真的很想去大学,拜托大人给个机会。”
    这话说的她哭笑不得——自己又不是管太医院和医科大的,怎么可能说给就给。
    “你把这两本书交给我, 我先回去看看吧。”
    待从茶社里出来之后,沈如婉思索了片刻,叫车夫送自己去了严府。
    等严世藩下朝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
    “沈大人?”严世藩愣了下,迅速换上官场专用的客套神情:“今儿过来坐坐?”
    沈如婉沉吟片刻,把事情来去都跟他说了。
    这事儿……还真不敢自己贸然拿主意。
    严世藩知道她是信任自己,也是暂时没别的人可以问问。
    他接过那两本医书,并没有直接打开翻看内容,而是低头道:“这事无论对错,都不应该由你来做。”
    你是过去的宫妃,是出离宫廷的天师,还是未毕业的学生。
    这时候贸然举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实在是不合适。
    “再者,你想过没有。”他抬起头道:“为什么李言闻身为医科大的讲师,都不敢自作主张的安排他进校参与修撰,还要特地来拜托你?”
    沈如婉想了想道:“因为机密?”
    “对。”严世藩严肃了神情道:“这医书也有各种作用,这孩子如果真的天赋异禀,恐怕寻常的汤方伤寒论都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所以才想进大学读更难的医书。”
    李言闻还保留着太医院的原职,等于半个身子还扎在官场里,更怕其他人的诋毁中伤。
    “那就不再管理此事?”沈如婉皱眉道:“我出宫不久,对医书也好人情也罢,都颇为生疏。”
    “先不急。”
    严世藩示意侍女给她斟一杯茶,自顾自的开始看那本李时珍写的两本医书。
    沈如婉本身颇为耐心,只是心里有些好奇。
    严承学当初十五岁考取寻仙考第一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只是医书总归是另一门学问,怎么他好像还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又一个时辰过去,严世藩才抬起头来,发觉沈如婉还在翻着课本等着他。
    “我看完了。”
    沈如婉抬起头来,没有吭声。
    “你恐怕想问,为什么我会看得懂这东西。”严世藩失笑道:“沈大人有所不知,这民间有句话叫‘儒而医’,但凡在科举上无所成就的儒生,多半会转投杏林,也算是实现抱负了。”
    实际上,还有些官宦在厌倦勾心斗角之后,利用之前的积蓄购置医书,辞了官行医救人。
    沈如婉还真不知道这一茬,心想原来他自己也有基础,难怪能看得懂如此晦涩难懂的东西。
    她在拿到李时珍的这两本脉学脉论之前,有读过《黄帝内经》,还自以为对医学有所了解。
    黄帝内经讲述的是五行调和等等学说,对十二经脉的认知也颇为清晰。
    但是李时珍的脉论,显然是在谈论别的东西。
    刚才在去严府的路上,她忍不住翻开看了几页——每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就晦涩难懂,颇有些令人意外。
    “他写的东西……很有趣。”严世藩忍不住又低头翻了几页,仿佛意犹未尽:“这些东西虽然还需多加磨砺和深化,但单纯从看问题的角度和立论的高度,都可以看出功力的深厚。”
    沈如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多了几分惋惜。
    如果自己换一个身份,也许还能帮帮这个孩子。
    可惜如今的自己都在风口浪尖,又何谈帮他?
    “好了,这两本书交给我吧。”严世藩深呼吸道:“我去跟陛下谈谈。”
    按照官场里的规矩,这种事情算的上无关紧要,拿去叨扰忙得脚不沾地的圣上,那完全是自寻死路。
    可是严世藩看得出来,如今圣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惜才爱才。
    无论是二十多岁就身居高位的陆炳虞鹤,还是十一岁就被破格录入大学的徐渭,陛下对有才学的人几乎有求必应。
    他这也算是大着胆子去投其所好。
    沈如婉愣了下,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李时珍年纪尚小,不善言辞,可也是个有潜力的苗子。”
    “我知道。”严世藩起身送她出去:“回头有消息了,会告诉你的。”
    虞璁这头难的休沐日不用加班,去西苑泡花瓣温泉浴去了,这头舒服的都快睡着了,突然听见黄公公一声唤:“陛下,严承学来找您了。”
    严世藩?
    虞璁抬了眸子,懒懒地应了一声,示意旁边的侍女伺候自己更衣擦发。
    严世藩等在凉亭里,看了眼摆盘精致的瓜果没好意思吃。
    “别紧张……有事说事。”虞璁披散着如墨长发,穿着宽大的长袍从容落座:“怎么了?”
    严世藩毕竟年纪还小,在皇帝面前心里难免有几分忐忑,何况这种私人场合皇上还换了装束,更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微臣,想举荐一个有才的苗子,是杏林世家出身。”
    嗯?好事啊。
    虞璁这头正尝着桃子,漫不经心道:“谁?”
    “李时珍。”
    李什么珍?
    什么时珍?
    皇帝叼着桃子懵了半天,整块都没嚼就咽了下去:“再说一遍?”
    “李时珍。”严世藩大着胆子道:“是太医院医官李言闻的长子,天赋异禀。”
    我当然知道他天赋异禀……
    虞璁现在端详严世藩,就如同端详一个突然叼了钻戒金条过来的哈士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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