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里,永远都惦记着那个百年以前的古老王朝。
    唯一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又回来了。
    “黄锦,纸笔。”
    朱厚熜不知道这个时代已经被普及了黑板,只拿了纸笔,略生疏的蘸墨提笔,开始给女儿演算。
    “如果给全国重点的九十城布置医院,那么按每个医院要开支五万左右,国库需要支出五百万两纹银。”
    他语气平淡,但思路紧密,笔下一刻不停。
    “钱都是次要的,可是,你了解过这需要多长的时间,和多少人吗?”
    朱寿媖原本心里已成竹在胸,听到这个问话的时候反而怔住了。
    “五百万两,真的一层层的分下去,又有多少能真正落实到这上面?”
    “这是……这是反贪腐的事情啊。”
    “贪腐?”朱厚熜似笑非笑的抬头看向她:“贪腐之事,禁绝就有用了吗?”
    朱寿媖只觉得好像被点醒了什么,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起来。
    今天的父皇,比从前多了几分疏离而严肃的感觉。
    可是他做事,似乎更加的沉稳而大气了。
    “媖儿,你仔细想想。”朱厚熜看向那小姑娘,淡淡道:“五百万全部花下去,实际上能起到两百万的效果,都已经是大功告成了。”
    这个时代,没有快速通讯工具,没有实打实的监视系统,即便可以飞鸽传书,信息也不能就此确认是真实的。
    “如果跟从前一样用抽查制……”
    “抽查制?”朱厚熜反问道:“九十个城,就假设只有五个里面藏着猫腻,抽查到一个清算了上下,其他几城的医官和知府就不会贪了吗?”
    朱寿媖被他问的大脑发懵,难得的说不出话来了。
    “再者,只有经济发达的大城建设医院,如今虽然已有主要干道的集散交通,百姓们就真的可以都坐几天的公车去看病了?”
    朱厚熜抬起手来,黄锦后知后觉的递上温茶来。
    怎么是温的?
    朱厚熜进入皇帝这个角色的状态极快,几乎不用温习和回顾。
    他只眉头微皱,冷冷的看了眼那太监,粗粗抿了一口,看着那纸上的数字继续道:“听说过扶助这个做法么?”
    朱寿媖到底慧根极佳,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了:“父皇是觉得,可以把钱拿来扶助医院的建立,但是朝廷本身不出手吗?’
    听到女儿如此快的反应,朱厚熜对她的好感多了几分,只继续引导道:“道家思想里,说过什么?”
    “无……无为?”
    还是道行不够。
    朱厚熜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直接拿出从前做讲师的那派语气,不紧不慢道:“司马迁的《货殖列传》里面提过什么?”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渐渐温和起来。
    “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亚当斯密的市场经济论,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和道家的无为思想有非常多的重合之都。
    而司马迁的‘低流之水’这一论断,更是完美的诠释了这一点。
    市场经济就如同水一般,会自然的流动和发展。
    医院这种东西,虽然确实需要政府的参与,但更多的是进行引导和管控,而不是彻底的成为主体。
    国营医院在古代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会根本没有合理的监督和管理机制,真的腐烂起来也未必会比私人的好到哪里去。
    还不如直接引入竞争机制,让多家商贾开始经营医院,参与管理——但是同时要出台合理的竞争和奖励机制。
    朱厚熜在现代的时候,不仅去逛了中国残留的领土各处,还拿工资去了趟日本和欧美。
    他在考上北大以后直接读到了硕士,又参与了多个项目的研究和讲座。
    现代日本的强大和先进,简直是在扇他的脸。
    可是日本和欧美的医疗体系、教育体系,以及种种方面别出心裁的设计,着实令人哑口无言。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特色和骄傲,能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抓住最重要的核心,才是关键。
    “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
    “图书馆是收集古籍之用,自然官制严守没有任何问题。”
    “而医院,则牵扯进太多百姓,核心要义,在于惠泽更多的人。”
    他抬起手,把那两宗卷轴交给了她,轻笑道:“想的不错,再回去多看看书吧。"
    回来的感觉,也很不错。
    ·2·
    然而在朱寿媖离开之后,他并没有能够再次召见哪个孩子的时间。
    因为四年一度的会议召开,算到今年应该是中央三大了。
    虞鹤因为之前已经被调遣为外交使,负责和严世藩往来中欧两地处理和各国的外交和贸易问题,几乎几年才回来一次。
    沈炼做了新的锦衣卫统领,而秘书使则换成了当年寻仙考出身的穆紫——她曾经是徐阶的正六品秘书使,后来官职伴随着口碑一路扶摇而上,最终顶替了虞鹤的位置。
    “三大的纲要和发言稿已经封存在这里了。”她穿着与沈如婉同样朴素淡雅的官袍,只平静道:“西班牙那边的大使请求与会,您的意思是?”
    “可以。”朱厚熜心里惊讶于虞璁对整个朝廷的现代化改造和调教,但是也没有太多的观察,只在打开文件袋后快速浏览了一番,然后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去哪里开会?”
    穆紫以为他是问去哪个厅,只如实道:“因为与会有三千多名官员,还是选择在开放和改造后的天字一号厅。”
    朱厚熜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自己明明是这个皇城的主人,现在还要装成之前虞璁的样子来再全部过一遍。
    不过想一想,他当初刚来这儿的时候,恐怕也不容易吧。
    皇上熟门熟路的上了轿辇,就发现这轿子在直接往宫城外走。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朱厚熜虽然没有直接的见过虞璁本人,但是在看过他的日记、空间以及博客之后,还是从侧面了解了这个男人。
    虽然是个断袖,但是性格温和而柔韧兼济,异性缘不错可惜没有什么用。
    在停留于现世的时候,朱厚熜其实设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能够再重来一次,这个皇朝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想到的是,他的许多设想,已经都被他踏踏实实的做到了。
    两个人虽然性格、品位和对上床对象的喜好不一样,可是在某些时候出奇的一致。
    那就是对这个国家的热忱。
    朱厚熜知道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信息的闭塞和认知的封闭。
    如果说是现代,足不出户就可以查看河西洪涝的情况,打开电脑就可以看见全世界的政治动荡和局势,那个嘉靖帝也断然不会有任何故步自封的可能。
    窗外人声鼎沸,还能听见小贩的叫卖声。
    朱厚熜悄悄挑开帘子,发现锦帘后面还装了个玻璃窗。
    “……”
    他的指尖抚上了陌生而又熟悉的玻璃窗,透过那干净的屏障去看这外面的世界。
    陌生而又熟悉。
    斗拱飞檐,牌坊阁楼,样式都和自己离开前风格一致。
    但是……有很多高楼,是完全不应出现在这里的。
    他目力极佳,可以越过重重阁楼看到远处好几层高的大楼,上面还竖着六个鲜红的大字招牌——“皇家中央医院”。
    “陛下,到了。”黄公公在窗侧小心道:“是直接从正门进,还是去休息室稍作休整?”
    “不,我想自己走走。”
    朱厚熜直接吩咐轿夫停下,又淡淡开口道:“沈炼跟着我就行了。”
    他下轿子的时候,迎着太阳看了眼那高耸的建筑。
    有天坛的形状,国家大剧院的面积,又兼具人民大会堂的职能。
    象牙白的石质建筑上还镌刻着流云麒麟的浮雕,遥遥望去,像是讲述了山海经中的某一段神话。
    墙外锦绣辉煌,可从正门进去,会发下上下数层都环环相套,既能够有古罗马竞技场的回声效果和宽阔使用面积,同时又完美的把大明式浓墨重彩的古典风格融入其中。
    皇帝扬起头来看向那鸾凤和鸣的某一处藻井,突然听见一声不确定的轻唤:“父皇?”
    嗯?
    他侧过头去,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正略有些忐忑的看向自己。
    朱载基看清是父皇来了中央大殿,扬起笑容上前行礼,轻快道:“爹怎么来这里了?”
    朱厚熜打量了眼这体格康健的小伙子,只状似随意道:“最近忙什么呢?”
    “基儿先前跟胡大人从日本回来,今日丑时才抵达京城。”朱载基一笑起来,就给人一种阿拉斯加的亲切感:“父皇,日本那边一切安定,几个行省都已经建立了起来,老百姓们中文也好多说的很利索呢。”
    朱厚熜只轻点了点头,又不紧不慢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可能想请愿投身兵部,参与□□和□□的研发设计吧。”朱载基露出腼腆的神情,声音也放慢了些许:“父皇之前还提过的高射炮什么的,儿臣也想辅佐参与研发,张老先生之前说儿臣是这块料呢。”
    □□和加农炮吗?
    朱厚熜眼睛一亮,突然感觉自己碰对人了。
    他虽然可以在医改和其他方面给予许多建议,但是实际的推广和履行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推科技树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无论是□□的配件和激发原理,还是不同铁炮铜炮的样式设计,他都清楚地跟邻居小孩家的玩的积木一样。
    去了现代之后,最容易上瘾的,还是进行古旧的对比。
    虞家接待那个姓叶的小姑娘在北京到处玩的时候,朱厚熜跟着上了一趟居庸关,还摸了摸那几尊清朝留下来的铁炮。
    这玩意儿虽然是古董,但是因为太沉的缘故,也没人能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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