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善听了这话,越发火急,一口痰逆上来,顿时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已被人送回了家,躺倒在自家床上。睁眼看到老妻和两个儿子在床边哭个不住,想起幼子,怒火顿时腾起,他忙挣起身子,又要去拼命,却被妻儿苦苦拦住。痛怒交加,他又昏了过去。
    一直躺了许多天,他才能下得了床。人却陡然间老了十多岁,须发原本只是半白,这时全都枯白了。
    这个幼子是他年过四十才得的,因而无比疼爱。只是,这孩儿心性温善,遇事不善机变。娄善一直都有些担忧,这等软性子如何在这世上拼斗?娄善自己活了一辈子,便斗了一辈子。
    头一条要和官府斗,自家几代辛苦挣的田产,决不能让官府抽尽脂血。官府以田产定户等,五百亩为出等户,八百亩为无比户,他家田地过千亩,该被列为无比高强户,一年仅田税至少得二百贯。朝廷运粮,民户又得缴“地里脚钱”,一石粮得多纳三斗七升,叫作“三七耗”,他家一年纳粮二百多石,脚钱就得七十四石。更有其他数不过来的杂税,加起来还得二三百贯。这些钱买成粮,一家几口能吃二十来年,过半辈子。
    王安石变法前,上户还得去衙前充役,或催税,或守仓,或运粮,或迎送官员,各般赔费没有底止,常常一年之间便让一个上户之家破产变客户。王安石推行免役法,才废除了这些衙役,但三等以上得出免役钱。粮和钱各占田产十分之一,加起来又是四百多贯。
    此外,还有“和籴”,朝廷向民户征买粮草,价钱却远低于市价;更有“和买”,朝廷先贷钱给民户,预买绢帛。官定税绢原本一匹十二两,和买却要十三两,两数不足,便勒令贴纳现钱,每两不下二百文。这些年,和买越发凶横,官不给钱而白取。
    他一年收成,一多半要缴给朝廷,没有千贯,绝难得安。朝廷得了这些钱粮匹帛,却去养那些冗官冗兵,修造那些宫观园林,玩赏那些奢靡浮华。若仅止于此也便罢了,那些官吏饱足之后,百般生事,左一道诏令,右一条新法,处处为难勒困百姓。如同猫吃饱了鼠肉,闲来无聊,捉了鼠儿搓逗戏耍,鼠儿一旦逃躲,便是狠狠一爪,抓得鲜血淋淋,只能奄奄待毙。
    他只有使尽计谋,逃避官府。他是村中保长,掌管税赋征收,极有余隙可钻可营。他将田产佃给穷户后,让那些穷户诡称是自家田地,下户税少,便能替他省去许多钱粮,这叫“诡名”。又买通寺院,或嘱托官亲,将田产寄附出去,品官、寺院都不纳税,他便又可逃过一大块税产,这叫“寄产”。此外,他又使钱买通县里官吏,左遮右掩,各般腾挪,将自己田产隐匿了大半。
    与官府争斗的同时,他还得与人斗。田产是天下命根,哪个不是赤着眼、龇着牙想要多买多占?析户分产时,他和自己的兄弟斗,一棵树苗、一把锄头都不让;宗族中有无子、寡妇、绝户的,他便让自己儿子假过继,拼力将那些田产争到手;谁家落了难、招了祸,时机最好趁,他便去狠压价,强买过来;佃户佃了他的田,自然想尽力少交租,每块田他都时时监视,尤其收粮时,一把麦、一束麻都精算得丝毫不能差;田产有了纷争,去县衙,他能倚势则倚势,能买通则买通,能强词便强词,能混赖便混赖,总之决不肯输了官司。有几桩案子,他咬着牙,硬争了十几年、二十年,争得知县换了几任,对头死了一代,再争不过他,才罢休……
    他便是这般斗了一辈子,才斗来这千亩家业,人在背地里都唤他“娄鸡公”。三个儿子中,大儿和二儿还好,自小跟着他习学存身本事。论功力,虽还不及他七成,却也已经齿牙锋利、手眼矫捷。只有这幼子,百般教不会。他训导幼子,幼子反倒时时来劝他,让他积德行善。他羞恼之极,想骂那痴儿,却又不忍心。
    娄善虽名为善,却最鄙弃德和善。这一辈子,他只见到守德的被人气死,行善的被人欺死。如今,自己和头两个儿好生活着,积德行善的幼子却猝然亡命。他心头火烧刀割,世道不公,天也不公。你们既不公,那便由我来讨还!
    能拄杖行路后,他立即去盘问祸事发生时在田边的那几个人。马良、郑五七、何六六、庄大武、吴喜才五人全都咬定是王小槐,但是五个人都没亲眼见到,只听见了叫嚷声,远远看到一个穿孝服的孩童跑开。唯一证据是,那树坑边掉了两颗栗子。
    他捏着马良交给他的那两颗栗子,不由得麻乱起来。邻县那主簿说,那天他和王小槐一直在一处。难道真的是有人嫁祸给王小槐?王小槐四处惹祸,连三槐王家自家的亲族,全都厌恨他。但若真是嫁祸,那天那个嚷着跑开的孩童又是谁?
    他实在查不明、想不清,便告到了县里,县里也差人来村里反复查问过,却同样没查问出什么来。他日日在县里闹,县里又去问过邻县那主簿,那主簿再次重申,那天的确一直和王小槐在一处。娄善心里气苦之极,却又无可奈何。他斗了一生,从没这般无力过。
    一直愤郁到正月里,有天他二儿子跑回来说,将才偷偷瞅见邻县那个主簿又来见王小槐,出来告别时,那主簿不住哈着腰,满脸赔笑。王小槐却极倨傲,连应都不应一声。看来,那主簿是有求于王小槐,虽不知是何事,但应该很要紧。
    娄善一听,火顿时腾起。这么说,那主簿是在作假证,替王小槐遮掩!
    他忙让两个儿子再去打探,自己则在家中愤愤谋划了几十上百种报仇之法。再想起王小槐家后面那大土丘,更咬牙发狠,不必再等贾撮子去说合,除掉那小孽畜后,自然没人能与我争那大土丘,将来到手后,将我儿葬在那土丘上。
    过了几天,大儿回来说,他去邻县打探,那个主簿果然有古怪。昨天那主簿和一个客人去一家酒店吃酒,两人神色瞧着都有些异样,似乎怕人知晓一般,向店家要了一间最角上的清静阁子,进去便关了门。他忙买通了那店里小二,替他在窗户底下偷听。那小二听到那主簿说,王小槐要去汴京,正月十五夜半时分,坐一顶轿子,出东水门,轿子上插一根枯枝…… 小二怕被发觉,不敢继续听。两人究竟在商议何事,并不清楚。
    娄善听了之后,低头思忖了许久。那主簿在密谋什么,虽然并不知晓,但王小槐去汴京,又是夜半坐轿,倒正好下手。只是让谁去动手?
    他头一个想到的是亲手去剐了那孽畜,但自己年事已高,万一失手,以后便再难等到这般良机。这等事,两个儿子也不能去。他思寻许久,想到了一个人——孟大。
    孟大是个闲汉,无家无业,常日只替人帮工。几年前,他在娄善这里帮工,偷了厨房里几只碗碟,被厨妇发觉。娄善原本要命人捆打他一顿,再送到官里。但一想,何必招怨?这样的贼汉,不若放走,由他去祸害其他富户,自有人惩治他,便饶了孟大,撵他走了。
    孟大这两年一直在王豪家帮工。娄善便让儿子偷偷叫来了孟大,连唬带诱,给了他三贯钱路费,又许了一百两银子,让他去汴京做成这事。孟大一听那钱数,立即便答应了。
    元宵节过后,王小槐果然死在汴京。孟大回来讨那银子,娄善不愿沾挂到这命案,闭门不见,叫庄客将孟大撵打走,并告诫他,若再来烦扰,押他去见官。孟大吓得再没敢来。
    可是,过了几天,王小槐闹起了鬼祟,娄善家院子里掉了许多栗子。娄善先还不信这些邪事。可连着几晚,都梦见幼子来哭诉:“父亲,你冤杀了王小槐,王小槐如今在阴间率了许多恶鬼,百般欺凌儿子……”
    他几回哭醒,心里绞痛难安。听说相绝陆青来驱邪,他也赶了过去。陆青冷眼注视他半晌,冷声言道:“你之卦为无妄。天有其道,人有其理。循之顺之,是名无妄。强矫而行,自取其祸——”他听后,心里顿时腾起一股火,但旋即想到幼子,顿时垂下了头。陆青又教他那个驱邪的法子,他不敢不信,那句话让他寻思了许久:
    “争得万般赢,终有一回输。若问公不公,答已在问中。”
    第八章 大畜
    天下之恶已盛而止之,则上劳于禁制,而下伤于刑诛。
    故畜止于微小之前,则大善而吉,不劳而无伤。
    ——程颐《伊川易传》
    孟大从来不觉得偷有何不对。
    算起来,他和娄善沾些亲,他娘是娄善远房侄女。孟大是个遗腹子,从没见过自己的爹。他娘生下他后,熬了几年,有些熬不住,孟大五岁时,他娘去县里卖绢时,遇见个行商,两下里动了情,他娘便动了改嫁之念。那商人却不愿收养孟大,他娘只得将他托付给了娘家一个亲戚,自己跟着商人走了。
    孟大的爹留了三十几亩薄田,那亲戚因贪那些田产,才认养了孟大。孟大这边还有个同宗堂伯。那堂伯说自家的侄子,怎能由外人领养,便出来争那些田产。两家闹到了公堂,争执不下。娄善得知这个信儿,也卷入进来,说孟大的娘嫁去外州,安顿好便要来接儿子,这田产自然该由他娘看管,等孟大年满十六,便可自家承继。三家争来闹去,这三十几亩田最终由娄善代为照管,孟大则交给堂伯父暂养。
    后来,孟大被那个堂伯撵了出来,那三十几亩地则不知如何转成了娄善的田产。
    有善心人见孟大可怜,劝他去告官,但他只有几岁大,哪里知道衙门里数?何况娄善那等强横形势户,等闲上户都斗不过他,他哪里敢去招惹?
    孟大只能四处游荡,东家讨口饭,西家舍碗汤,竟也活了下来。从没人教他是非善恶,他所知的唯一道理是活命。为了活命,他时常偷拿人家的吃食钱物。他并不觉得这有何对错,只晓得莫要被人发觉,否则便要挨打。
    别人瞧着他懵懵傻傻,他心底里却藏了一个念头,要去寻自己的娘。不过,他不愿这么穷兮兮去,他要穿最上等锦缎,买辆漆了彩画的车,车上装满银钱,得用四匹马拉。到了他娘门前,他要打开几箱钱,拽断串绳,将铜钱全都抛撒到街上,任人们去抢。等他娘出来,让她看,让她哭。他却要从那些抢钱的人里头,选一个最脏最丑的穷妇人,认那穷妇人做娘,扶她到彩画车上,让她享尽天下的福。总之,要让他娘悔,最好悔得投河自尽。
    一个人偷偷想这情景时,他总先笑个不住,笑完了,又忍不住哭起来。
    那年,他去娄善家帮工,他想着自家的那些田产,便去厨房里偷碗碟。那些碗碟都极金贵,一只便能卖一二十文钱。他想着若是全都偷尽,恐怕便能换一身好衣裳。可才偷了两回,便被发觉。他以为要被娄善打死,娄善却放了他。
    他有些纳闷儿,想来想去,只想到一条,娄善吞了我的田产,心里头亏,因而才不敢打我。即便如此,他也再不敢见娄善。
    庄大武家田里种了些姜,那年姜格外缺,一斤卖到二十文钱。庄大武怕有人夜里偷挖,便雇了孟大替他看守,并帮着收姜。孟大便在那田边大柳树旁搭了一个草棚,夜里便在那里头睡。他从来没有个安稳住处,这是头一回有了一座自家的窝棚。他扎捆得密密实实,里头干草垫得厚厚的,睡进去,比他想的那辆铺了锦褥绣被的彩画车还安逸。夜里偷挖一块姜,含在嘴里,更是辛香无比。
    第二年,村人见种姜能得钱,便纷纷都种了姜,姜价顿时跌了下去,连常价的一半都不及。庄大武也不再种了,孟大便没了活儿,又得寻下一家。
    有人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寻佣工。他一直有些畏惧那些豪富之家,从来不敢去寻活儿。那时饥困得实在无法,只得硬挨着过去了。那募工的老管家见他还算有气力,便雇了他,在后边厨房舂粮磨面。豪富之家果然不同,不但饭食可尽情吃饱,时常还会有猪肉吃。他在王豪家做了三个月,便已胖了许多。他想:胖了好,这样才好去见娘。
    那些活儿做完后,那老管家见他肯卖力,便留下他,在后院做些杂活儿,顺便看护院子。王豪家比娄善家要富奢许多,那些碗盏更光滑耀眼,一只拿出去恐怕至少得卖三五十文钱。何况王豪家值钱的物件随处皆是,还有许多是铜器、银器,堆在几大间空房里,闲常难得取出来用。他看了又动起心来。
    于是,他又开始偷起来。他早已学会如何开锁,半夜偷偷溜进那房里,揣些银器出来,藏到后院的睡房里。这地方终是不稳便,他想到了自己搭的草棚,那草棚是这世上唯一像家的地方。他虽然走了,庄大武却没有拆掉那草棚。他便半夜包了那些器皿,带了一把小铲,偷偷从后门出去,来到那棵大柳树旁,钻进草棚里,掀开草垫,在底下挖个洞,将那包器皿埋进去填好。
    前前后后,他偷了大半年,偷了有上百件,将那草棚子底下全都埋满了。到了正月,王豪日日宴请远近客人,那些器皿开始搬出去用。幸而他偷的时候,只偷最里头、瞧着不常用的对象,因而未被发觉。
    他已打问过,一辆彩画车二十贯,一匹马十贯,从头到脚一身上等锦装十贯,再加上其他金贵物事,还有散给穷人的铜钱,总共得一百贯。而他偷的那些银器,少说也有七八十两,能卖一百五十贯,远够了,因此他没有再偷。
    冬天地土结冻,极难挖,他想等开了春,辞了工,再去挖出那些银器,拿到汴京或应天府去卖。
    去年三月,天气晴暖过来。他最后饱吃了一碗烧猪肘,便向那管家辞了工,算领了酬钱,兴兴头头来到河岸边,坐在青草坡上,等着日头落下,月亮升起。他从未这般畅快过。原先除了饭食和银钱,他眼里什么都瞧不见。可那天傍晚,漫天的红霞,映得河面金闪闪、柳树绿莹莹,做梦一般,他不由自主赞叹了一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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