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不但那油铺店主,沿路有几个店肆的人也都见了周二相公。而且,周二相公并非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那三槐王家王豪的老管家。”
    “孙田?另外两个是什么人?”
    “那两人不知是何人,不过,据说样貌极粗猛。另外,瞧见的人说,周二相公神色不像常日那般挥洒,垂着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
    “不情不愿?”
    “油铺店主说,周二相公买油时那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有人逼着他买一般,那两个汉子紧站在他两边。最后一个见他的是西城门的税吏,他也说,周二相公似乎不肯出城,他身旁那个汉子还推了他一把。出了城后,便再没人瞧见周二相公了。”
    “你跑了一天,先去歇息吧。等这事查明,我再一并赏你。”
    那押司走后,雷德清坐在灯前,虽然困乏,却毫无睡意。
    如此看来,这凶案是那老孙所为。他带人强逼周攀买油,将油罐子留在尸首旁,以嫁祸给周攀。他为何要做这等事?难道是去年周攀买那片褶子田,倚我之势,强逼了王豪?随即,他猛然想起清早邸报上说,王小槐被人烧死。
    难道老孙是为主报仇,才在府衙前烧死了那人?那人是烧死王小槐之凶手?但老孙为何要嫁祸给周攀?是两仇一起报?他若是怨恨周攀强买了那片田,自然知道真买主是我,他嫁祸给周攀,其实是想将我也牵连进去?
    雷德清吓得站了起来:老孙怨恨的是我,那日我不该说那些话……
    正月初十,雷德清坐了轿子,前往知州宅子。荐举王小槐一事,其实是雷德清最先想到,他听闻王小槐天资异常,顿时想到各地官员争着向天子进献芝草、奇穗、神鹿各等祥瑞,这些奇物再神妙,哪有人神妙?何况天子崇信道教,王小槐又熟诵几百卷《道藏》。若是将王小槐荐举御前,自然冠绝群瑞。
    雷德清原本要自家荐举,但想到知州心胸有些狭窄,又得当今宰相王黼宠信,若越过他,径自荐举,恐怕会招来怨妒。不若将这美事转送于他,增些情谊,日后也好借力。于是,他去给知州建了此议,知州听后果然大为欢喜,立即命人去跟王小槐说知,谁知那王小槐毫不领情,反倒说了些顽劣不逊之语,教知州白生了一场闷气。更可恨者,后来王小槐竟答应了拱州知州。
    雷德清得知初十那天,老孙要去给知州回话,他想此事由我而起,原本要结欢,反倒成了恼,还是该再去劝劝那老孙。于是,他乘了轿子前去知州宅里,才行至街口,透过轿帘见老孙从旁边一家酒楼出来。他忙让轿子停在街边,叫手下唤过老孙。他掀开轿窗帘子,见老孙满脸颓丧,似乎着了病,原本极清整一个人,这时却浑身朽散了一般。
    雷德清平生最厌两类人,一类是才高志骄之人,另一类是无用卑懦之辈。老孙此时神情,便近于后一类,因而,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厌恶,冷冷道:“王小槐那事,你先莫急着回话,再回去劝一劝。”
    “老朽已经劝过了。”老孙声气虚弱,也似病危之人。
    “一个孩童你都劝不过,要你何用?”
    老孙垂着头,几乎要站不住。
    雷德清看着越发厌恶:“想那王豪,堂堂三槐王氏长孙,置下偌大一个家业,交托于你。不及一年,尸骨尚未寒,赫赫家宅已被你整治得那般萧败,连犬儿都留不住一条。你每日住在那大庄宅中,尽意吃穿花用,如何对得起王豪那番信重?”
    老孙身子颤个不住,嘴里发出一些怪异声响。
    雷德清隔窗冷瞪着他:“我也去过几回那庄宅,那时几百个庄客仆役前奔后忙,何等兴旺?可如今,我听得那些仆役全都逃散一空,便再有许多钱财,聚不得人,拢不住心,迟早也是败亡之相。你身为管家,竟容不下、留不住一个仆役,无能至此,不知王豪当日是如何选中了你?”
    老孙抖着嘴唇,要哭一般:“其他老朽都做不得主,老朽只知尽心服侍小相公……”
    雷德清顿时腾起一股怒火:“尽心?你何曾尽过一点儿心?便是使过些力,也全无帮助。王小槐本是一个神童,何等聪颖?却被你教成什么形状了?日日行凶作恶,处处悖礼邪行,便是交给一个无知蠢妇,也不会教成这等模样。你若尚有一毫愧耻之心,便该劝那王小槐收心敛性,做个驯良之人。你身为管家,才有一丝之用!否则,真真要你何用?不但无益,反成助虐之害!”
    老孙身子晃了晃,似要栽倒一般。他一眼都不愿再多瞧,愤然甩下轿帘,喝令轿夫掉头回去。半晌,他都仍气得腿脚发颤,全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劝老孙。只知道,自己已将老孙击垮,如同用棍棒将一只野狗脊梁打折。
    他曾痛责过许多手下人,却从未这般愤慨过。这时,深夜独对烛光,静思片刻,他才忽然发觉自己那时为何会那般气恼——只因那有用之“用”。
    为官一生,他早已忘记为官之责在何处。每日案牍堆积,不过皆是奉章行事,他难得细看几页。那些繁紊律例,即便看也未必看得明白,只能交给底下吏人去办。他不过是听过回禀,点点头,而后签押。多年以来,他心底里渐渐生出一丝慌惧,生怕别人瞧出自己无用。因而,他时时板着面孔,时时恼怒,时时呵责下属——用这恼怒,遮掩那慌惧。
    他呵责下属,下属只能唯唯听命,从不敢有异辞。那天,老孙虽已丧尽气力,却仍坚执自家有用。正是这坚执激怒了他,这等卑仆贱民竟也敢坚执自己之用。
    然而此刻,他也忽然明白,老孙为何用那焦尸和油罐复仇——人之为人,全凭那一点儿有用而自存。有用,如同最后一口气,只要尚觉自家有用,人便可靠这口气站立不倒。这口气一旦断绝,人便再难站起。
    雷德清身子顿时仰靠向椅背,心里一阵悔疚:我断了老孙那最后一口气。
    随即,他慌慌想,老孙恐怕不会就此干休,一旦那褶子田被暴露,不但我这仕途,连我一家老小二十余口,尽都要跟着遭殃受苦。念及此,他忙站起身,顾不得外面漆黑,跑到仆人房门外,重重拍门吩咐:“给我备好马车,明早去皇阁村。”
    第二天,他赶到皇阁村,却没见到老孙,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在相看。他知道相绝之名,如同撞见救命菩萨一般,忙进去求教。
    陆青注视了他许久,像是判官在审看囚犯一般。他顿时要恼,但想到那焦尸案,便强行忍住。半晌,陆青才缓缓开口:“柔顺乎刚,巽卦之象。巽者逊也,以弱承强。知弱守逊,得柔之祥;虽强而逊,得谦之光。匿弱逞强,遇坚即亡。以弱残弱,反受其伤……”
    他越听越慌,忙问:“如何得解?”
    “灾自西来,因轿而生。清明午时,你可差一亲近之人,去汴京东水门外候一顶轿子,对那轿窗说一句话——”
    “什么话?”
    “乌云憎其暗,却遮明月光。徒以人之惧,来掩我之慌。”
    第八章 兑
    兑,说也。小惠不足以说人,而私爱不可以求说。
    ——欧阳修《易童子问》
    知州朱康诚小心卷起一轴古画。
    这是他历时数年,花了七百贯,才辛苦得来的唐人周昉真迹《太真揽照图》。卷好后,他如同抱着才出世的太子,轻轻放回香樟木匣子里。合上盖时,他不由得叹息着笑起来。
    王小槐荐举不成,能给官家进献这一幅古画,也算是一桩吉庆福瑞。他望着那画匣,不由得遐想起自己进献时,官家用那细长御指展开这画卷,御颜露出惊喜之色,而后御口赞他有眼力、识得真……那时我该如何应答?他不住推敲词句,既得恭,又得谦,还要几分惶恐。惶恐不可重了,官家最爱风流超逸,得再加些雅意。他一向缺灵逸之气,年过五十后,更是心思滞重,吟一句诗,得搜寻许久。官家最见不得人拙笨无趣……他顿时慌起来,忙叫人去唤幕客们一起来相商演练。
    朱康诚也知道同僚常暗笑他骨媚,他心中却自有主张,无爱而贪谄,才叫媚。他心中对官家和宰相王黼却是满腔之敬、由衷之爱。敬而不得不尽忠,爱而不得不献诚,此乃臣子天性、人间大伦,就如为儿的,极力讨得父母欢欣,哪里是媚?
    他正默想着,底下人却来报,衙门前出了命案,躺了具焦尸。他听了,顿时叫声晦气,怕阴秽染到那画,忙用黄绢将画匣包起来,恭敬藏进了柜子里,而后才叫去唤那司理参军来。
    这几年他官路通畅,固然是由于当年王黼低微时,母亲得病,无力救治。他见王黼并非庸人,便动了善念,出钱请医,救了王黼之母。王黼竟记着这旧情,将他从小小监当官迅即升拔到如今这官位。他也深知旁人自然会轻鄙于他,因而,于公事上,他从来不敢大意。
    司理参军来回禀过那焦尸案后,他反倒有些欢喜。只是一具尸首,算不得大案,却死在府衙前,自然闹得满城皆知。提刑司、刑部、宰相,甚而御前,恐怕都会知晓。若是能告破,却也是力小功大之事。于是他吩咐司理参军尽快去查明。
    司理参军走后,朱康诚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手下去将那焦尸身上那把金钥匙取来。半晌,小吏拿了那把钥匙飞快跑了回来。他接过钥匙,才瞧了一眼,立即想起一人——老孙。
    当时,王小槐拒了他,继而又答应了拱州知州,朱康诚心中虽极不快,却也并没有如何恼恨。尽忠乃终生之业,哪里能单靠这一事一举?王小槐不成,再另寻他法便是。何况拱州知州是蔡太师门下,又何必为此小事生出嫌隙?
    正月初十,管家老孙来回话。那天朱康诚微受了些风寒,便推掉一切宾客宴约,只在家中静养。他原本也不愿见老孙,可那时尚未得着这幅古画,想起王豪生前似乎也集了些古物,便叫老孙进来。
    他之前也曾见过老孙,虽然年近六旬,却腰背直挺,行事周全。朱康诚自家的管家已换了几个,都难合意。他还曾羡过王豪,哪里寻来这等好仆。然而那天,老孙进来时,面容枯槁,失了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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