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潇竹仅用笔墨渲染,画中人临水而坐,体弱不胜,借力斜撑在琵琶上,裙幅和一段纱漫在水里,倒影虚虚渺渺,五官因江边薄雾看不大清楚,但是能隐隐看见她眼角下点了一颗米痣,宛若朱泪,一眼望去,似有悲戚神态,整幅画都给人一种凄清荒凉的感觉。
    这画里哪一样挑出去,都和外面的精致富丽格格不入,皇帝眯了眯眼,问出了方才燕越楼暗忖的问题。
    钟祁玉道:“回陛下,城北苏皖西子喜弹此乐,擅悲凉之曲。”
    一旁随行的黄尤脸色蓦地一变,这才知道画里的人竟是沈元歌,旋即带了不屑的怒气,圣驾跟前又不敢表露出来,道:“皇上,容奴婢多嘴一句,奴婢曾在宋老太太的寿宴上见过这所谓的苏皖西子一面,其人貌若无盐,分明是担了虚名。”
    皇帝本就好辉煌富贵之风,脸色更沉了几分。
    黄尤拿出平日给他挑拣美人的那一套:“何况此女眼下垂痣,薄命之相,于龙脉不利。”
    皇帝听完,皱眉看了钟祁玉一眼:“画师为何要将这种女子的画像悬于阁内?”
    钟祁玉面色一顿,跪下道:“陛下明鉴,微臣并未将这画挂出室外。只是微臣作想,所谓美人千面,阁中多雍容富丽的颜色,微臣偶尔得见沈氏,觉得有些不同,才随意画就以做练笔,权当一试,不知会为陛下所厌,陛下恕罪。”
    皇帝神色略微和缓,道:“朕不喜欢,把画撤走,以后玉窟内不许再出现这种东西。”
    燕越楼看了一眼画像,想到什么,忽地无声笑了。
    ...
    甄府家宴过后,甄母照例吩咐人出门给穷苦人家施粥,因着今天早晨的事,姜氏她们心里都不大舒坦,悄声埋怨:“那点赏赐分主子们一人都不够一口,还有心看顾别人。”
    甄景为沉沉看了她一眼。
    姜氏低头,不说话了。
    沈元歌道:“姥姥不宜受凉,就让我和弟弟去看着粥棚吧。”
    沈兆麟一直以为上京安定富庶,直到他来到外城,看见来领救济的人排成的长龙时,才实实在在感觉到了眼前场景给自己带来的冲击。
    先前因为战乱,先皇命人在京城的各个地方都搭建了用以分粮的粥棚,大乱平息后,这些设施没有拆去,已备天灾和有救济家训的大族之用,很多府上都有腊八施粥的规矩,只要前往官府报备一下就能用了。
    近年愿意分济的家族越来越少,根本不用担心粥棚不够。
    冰天雪地里,衣衫褴褛翘首以盼的人随处可见,乞丐,孤儿,鳏独,见到有新施粥的人家来,都蜂拥而至,若非有家丁维持,长龙都排不成型。
    即便如此,仍有许多妇孺老弱跟不上趟,只能跟在队伍末尾——粥粮有限,这样的,即便等上一天,十有八.九也只能饿肚子了。
    沈兆麟脸色发白:“京城向来繁华热闹,我真没想到,穷苦人家竟然这样多。”
    沈元歌道:“因为只有能站在明面,让你看见的人,才有资格吃饱穿暖,提笼架鸟,穷人富者良田千亩,穷者无立锥之地,这话说的对极了,无立锥之地,不等于凭空消失,他们平日只能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穷死,饿死,都不为世人所知,也只有这个节日,能让人看到一点真实的东西。”
    沈兆麟看到一只枯黑干瘦的手伸过来,如获至宝地捧走那碗白粥,耳边响起狼吞虎咽的声音,心里窝的发紧:“可玄甫之乱都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天子脚下的京城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岂非更加厉害。”
    雪地里突然响起异动,原是有个小乞丐站了个好位置,施粥时又跑的快,抓了两个热膜,跑到一边吃时却被两个少年给抢了,小孩儿同他们撕扯,没能抢回来,耳朵反倒被挠去了一块,坐在雪地上哭,血还滴滴答答的淌。
    人人都紧盯着粥棚里那两口饭,没人管他。
    沈兆麟皱眉,从篮里摸出一个,准确无误地掷进他怀里,小乞丐本能地紧紧抓住,也不看是从哪里飞来的,拼命就往嘴里塞,沈兆麟看着他吃完,收紧了手,似在自问,“就没人能结束这一切么?”
    沈元歌垂着目,不去看眼前景象,边给萧廿递碗边道:“天下大同原本就是个梦,做好自己眼下能做的事吧。”
    萧廿利落地帮忙盛粥,他这边的队伍要比旁处快的多,听着她和沈兆麟的话,沉沉道:“君主无能,不能佑万民,将帅无用,不能卫家国,百姓无教,恃强而凌弱,乱矣。”
    他话中有锋锐的狠意,沈元歌手上动作顿了顿,抬头去看他:“你先前,可曾遇到过类似的事?”
    萧廿轻笑一声:“我会打铁,打猎,打架。你觉得呢?”
    沈元歌也冲他笑笑:“那就好。”
    旁边那架锅人挤的太多,沈元歌准备过去帮忙,被萧廿一把扣住了手腕:“你干什么去?”
    沈元歌一愣:“我去那边搭把手。”
    萧廿把她拽回身边:“不行,待在我这里,咱们两人能顶三个。”
    沈元歌乖乖哦了一声,挪地更近了些,兆麟和其他人都忙的不可开交,没看到这一幕。
    远处有清脆招摇的金铃声响传来,打破了沸腾了满路的嘈杂人声,引去了众人的目光,一驾高大马车在旁侧青砖铺就的官道上款款驶过,锦绣幔帐随风轻摇,带过一阵奢靡气息,沈元歌皱了皱眉,这车驾她见过。
    只是忙乱了脑子,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家的。
    燕越楼撩开车帘,往沈元歌的方向望去,燕越斓瞥见他脸上唇边勾起的弧度,轻笑道:“猜的还挺准,输你一套麋金砂壶。”
    燕越楼道:“长姐不亏,你不也看见他了。”
    燕越斓手指撑着下颔:“也好,到时候一起接过来,不叫她们主仆分离。”那个叫柳淮的年轻面首就跪伏在她脚边,剥着新鲜的金橘,仔仔细细把上面的白络择掉,燕越斓看到捏着橘瓣的细白手指递到自己嘴边,突然就有些厌恶,一巴掌打掉:“酸,不吃了。”
    柳淮将身子伏的更低。
    马车未做停留,又缓又稳的慢慢驶远了,众人来不及唏嘘,将眼睛转回已经快凉透的粥饭上。
    足四百升米,从下午到傍晚,终于行将散完,到最后,沈元歌的下巴一点一点,就要睡着了。
    萧廿担心她仰倒,扶住了她的肩,往马车上挪时,沈元歌有所察觉,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啊…我盹过去了?”
    她两眼朦胧惺忪,鼻尖儿冻得红红的,带点憨态,可爱的让人想揉一把,萧廿紧了紧扶着她的手:“片刻而已。”
    沈元歌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看了眼还没有排上队的人,又看向已经见底被搜刮到发亮的米锅,道:“那我们…回去吧。”
    萧廿颔首,沈兆麟状态不大好,说想自己走走,晚些再回。
    沈元歌没有阻拦,和其他人先回了。
    今天没有月亮,云层压的有些低,黑蒙蒙的一片,才进房间,便起了夜风,拍的窗户呼哒呼哒一下下的响,沈元歌忙活了大半天,早已困倦的不行,蜷在被衾里听着声音,迷迷糊糊的想:抽屉风,又要下雪了。
    她实在是太困,才想完这一句,神思便彻底断掉,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果然看见窗外才被扫净没几天的院子里又蒙上了一层白纱。
    沈元歌心里突地一跳,转身跑回内室,拉开妆奁,把那个小玉瓶紧紧捏在手里,缓了一口气。
    她坐下来,指腹在玉瓶上磨挲,触感温润,让她心神安定了下来。
    待会儿还是得去西院看看。
    昨天她问萧廿这药是从哪里来的,萧廿没说,只嘱咐她平常妇人若非病发千万不能轻易服用,且仅有这一颗,让她好好保管。
    说来难为情,她昨天没忍住掉了一两颗水豆子,萧廿给她擦,把她画在眼睑下的那颗小米痣给抹掉了。
    当时萧廿的表情:“……??”
    他们都互相隐瞒了对方不少事情,没人追根究底,没人和盘托出,也不怕露出破绽,只是心照不宣的相处,一日日反倒变得更亲密。
    因为他们都放心彼此,也知道隐瞒不是为了伤害,对于没有凭靠如履薄冰的人而言,这点就够了。
    沈元歌慢慢转着手里的玉瓶,发现瓶底好像有细细的凸起,遂将瓶身翻转过来,看见底部雕了两个字:“萧林。”
    沈元歌眉锋微微蹙起,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儿时的沈元歌和其他孩子一样,喜欢缠着母亲给自己讲故事,她知道的很多,诗书礼乐,宫廷朝堂,还有…玄甫之乱。
    而说到宫廷朝堂和玄甫之乱,母亲最时常提起的是七皇子裴肃,也就是当今云南王的名字。
    母亲曾言,裴肃其人龙章凤姿,少有才干,先皇和朝中元老都曾断言裴肃为“可堪大任者”,在朝辅政时纵横捭阖,清明庙堂,在外有将帅之才,攻无不克,沈元歌把回忆里有用的信息筛出来,眼皮子一跳——他麾下有支常胜军队,冠号便是萧林。
    萧林本是两家,皆为裴肃家将,因多次共同出战被编为一支,取姓氏为号,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可玄甫之乱中,林家竟反水投了敌军,萧家亲自将其正法除名,因战况惨烈,这支只剩了一半的军队最后也死伤殆尽,天下再没有萧林军了。
    如今这个玉瓶…
    冥思间,春菱端着早膳进来,让沈元歌出去吃饭,沈元歌过去了,春菱一边给她盛汤,一边道:“姑娘知道么,中山王昨日派人来下了拜帖,说和他长姐五日后会来府上拜访,探望老夫人。”
    第34章
    驿府里,燕越楼坐在案后,面前放着一卷展开的图幅,燕越斓拖着曳地的织金长裙款款走过来,看了一眼,娥眉一挑:“你何时把这画拿来的?”
    燕越楼笑道:“皇帝又不要它,我找钟祁玉索来又怎么样。”
    燕越斓轻嗤:“这算什么,画饼充饥?”
    燕越楼磨挲着下巴,唔,看上去的确很软很好吃。不过…“姐姐知道么,她看起来是个温柔文静的小白兔,骨子里可是个有心思的小辣椒儿。”
    燕越斓表示略有那么一点儿兴趣赐予尊耳。
    “我算是瞧明白了,如今的缮国公,利欲熏心,只想着给自己家安排个大好前程,看准了老皇帝喜好美色,不好好在官场打拼,反倒把盼头放在了家里的美貌姑娘身上。”
    “嗤,”燕越斓轻笑,“五十步笑百步,你一样喜好美色,不,是嗜好。”
    燕越楼幽怨地接过话头:“是又如何,本王可不像他,从没耽搁过正事。”
    “那是没遇见真正的祸水呦。”
    燕越楼把眼皮子一耷拉:“你别打断我的话。”
    “啧,行吧。”
    “我昨天才想清楚,那场诗宴是甄景为做东,勾搭上钟祁玉用朱颜玉窟给自己制造了个机会,被沈元歌看穿了,故意弹断琴弦提前离场,就连这副惹皇上不悦的画,必然也是她授意,也不知是如何说通钟祁玉的。”
    “她如今住在国公府,不能公然撕破脸,所以用暗度陈仓的手段加以阻挠,对我却不同,她看出我的心思…诶,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燕越斓冷笑道:“你光是看画像的眼神,就差没用个勾子把人勾出来了,长了眼睛的谁看不出来?”
    燕越楼拍桌:“姐姐浑说,本王这么内敛的一个人。”
    燕越斓:“呵呵。”
    燕越楼:“……”
    “总之,以本王如今的权势,仅凭对甄景为那些弯弯绕绕的设计是没用的,所以她索性摆明了态度,对本王没什么好脸色,还把本王派出去的暗卫直接扔到牢里去,是想让本王厌恶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几分脱身的可能。”
    只可惜他燕越楼软硬不吃,唯独挑看中了的,说什么也得咬上一口,不,大快朵颐一番。
    燕越斓眼中浮起兴味之色:“小姑娘有点意思。”比她那个没主见的娘强多了。
    燕越楼道:“腊八过后,宫里就没什么杂事烦人了,再下次便是除夕,空着的这段时间,终于可以处理自己的事了。”
    燕越斓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拉开,寒风和雪花呼的灌进来,她拂一拂被吹乱的发,看了眼外面阴霾的天色,道:“这雪又下大了,三四天总能停罢。”
    她顿了顿,又道:“不停也要去。”
    燕越楼见她转身往外走,唤道:“长姐现在去哪里?”
    那厢摆摆手,在侍女的簇拥下出去了:“柳淮。”
    ...
    沈元歌的早膳没吃好。
    燕越楼和甄府有什么交集?若是真的有,初来京中时就会登门了。
    春菱也是一问三不知,皱着眉头道:“这时候选的也不对,五天后,可是大爷的忌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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