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这一觉睡得沉,醒来见甘棠还没醒,看了看天色,便起身下了床榻,去厨房给做了些清粥饭食来。
    两人都是一日未进食,殷受回来见甘棠还未醒,便把人叫醒了,“棠梨,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甘棠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我睡了多久了,今日还得回竹邑,上山呢。”
    殷受看她迷迷糊糊的觉得可乐,把粥碗端过来,试了试温度,递给她,温声道,“外面天都要黑了,上什么山。”
    甘棠睁眼见外头天色果然已经暗了下来,拍拍脑袋道,“酒误人,一天就这么混过来了。”
    “先吃点东西罢。”
    甘棠接了粥碗,一尝便知道是殷受的手笔,她熟悉这些味道,只两人渐渐长大,先前又关系决裂,她就很久没吃到了,温热细润的米粥落进腹中,她空落落的胃也跟着暖洋洋的,甘棠见殷受只看着她,目光里都是暖意,传递过来的情绪都是爱慕和善意,心里到底有些复杂难言,便问了一句,“你用过了么?”
    殷受听她关心,心情愉悦,点点头,又给她倒了杯水,“还困么,困的话接着睡。”
    甘棠摇头,搁下碗,感受着殷受心底直接又浓厚的善意,半响还是决定与他说清楚,“阿受,我有话跟你说。”
    甘棠神色认真,殷受目光一动,点头道,“棠梨你说。”
    甘棠直言道,“阿受,你真的不必做这些,我们就是纯粹的合作伙伴,哪怕我当真爱上你,也不能完全为你所用,你的观念和做法,和我截然相反,两个思想不合,立场相对的人,怎么能在一起,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你。”
    殷受搁在膝盖上手收紧,看着甘棠未言语,他没看出他们哪里不适合,在他看来,他们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没有之一,殷受心里发闷刺痛,又有些难堪,却还开口问道,“棠梨,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跟我说说看。”
    他这样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纠扯来揪扯去,都是浪费时间,甘棠势必要让殷受死心,便开口问道,“当初你利用我谋算两方,可曾后悔过。”他谋算她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她了,又哪里来的后悔,就算对她有歉意。
    殷受果然沉默下来,甘棠就笑了笑,“这就是了,我不需要感情这种东西,若要,就要一份纯粹的,在我这里,掺杂了算计的喜欢就不算喜欢了,阿受你做再多,都是无用功。”给她做饭吃,学她喜欢的乐曲吹给她听,帮她处理政务,都挺好,却改变不了遇到类似的事他会毫不犹豫舍弃她的事实,这样的喜欢算不算喜欢,她不了解,也不想花心思琢磨。
    殷受想开口,被甘棠抬手制止了,“你需要的是一位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爱你,且思想观念和你站在同一高度的女子,阿受,我是先知,有这么个女子在的,她会为你出谋划策,也能与你同生共死,而你也深爱她。”
    她不想要他,瞧不上他也不必将他推给其他人。
    殷受听得心里发僵,盯着她心里怒气翻涌,目光暗沉,“你又要说什么妲己么,我根本不认识,你强加来我身上,是否太无礼了些。”
    甘棠见殷受生气,默然不语,把晨间那张锦布拿过来,毁了,“早上就是个玩笑,权当没这回事,总之,我们两人各人有各命,以后是合作的生意人,这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对大家都好。”
    她是心硬如铁,变脸如变天,说变就变,殷受看她波澜不兴的模样,胸口堵着一口气,问道,“你说的妲己是谁,哪里人,我们相识多年,告诉我心爱之人是谁,这要求不过分罢。”他若爱上其他女子也好,多半手到擒来,也免得这诸多心痛和难堪。
    甘棠一愣,回道,“我只知她是有苏氏的女子,名为己旦或是妲己,美若天仙,其它就不知道了。”
    殷受哪有心思记她什么谁叫什么名字,只盯着甘棠,问道,“你即是先知,知我大殷可千世万世么?我寿数如何?”
    甘棠斟酌良久,开口道,“没有百世千世,你比平常人活得久一些。”说了他也不信,反倒徒增烦恼。
    殷受就冷笑了一声,盯着甘棠的表情,问道,“你夫君是谁?你不肯应我,是在等他?”
    甘棠本是想摇头表示没有,后又想着一口气了结了此事也好,便点头道,“有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我不能告诉你。”
    她的夫君,她等的人。
    殷受气血翻上头顶,心里的怒气和闷痛绞裹在一起,再在这呆不下去,猛地就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他亦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须要在这受这一份辱,天下女子何其多,他何必在她这耗费心思。
    自认识这么多年以来,甘棠这还是第一次在殷受心底感知到恶意,和善意胶着在一起,浓烈得她在他转身的时候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不由自主便握向了袖间的短剑。
    殷受大步走回来,瞧见她的动作,心里一滞一痛,嘲讽道,“想和我动手,你打得过我么?”
    甘棠神色一僵,心里倒有些释然,说清楚总比不清不楚搅合在一处的好,今日丙方的事,虽是玩闹中不经意的结果,但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两人不清不楚的,她消费了他的感情,她可以通过别的办法拿到这些东西,不想这么做,也不需要。
    殷受转身看到她的动作便后悔了,但他清楚他一旦踏出这个门,先前融融温馨的情形就没有了,他没机会与她彻夜不眠,也不能看着她入睡,等着她醒来了。
    殷受在甘棠面前站定,挽留的话在她冷清的目光下堵在了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一时间手足无措狼狈之极。
    殷受猛地踏上前一步,制住她的手揽着她的脖颈把人推到了后头的立柱上,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碰到她柔软的唇心里又怒又痛,心里发狠,重重咬了一下,直至出血了,这才松开道,“这是先前你非礼我的代价,扯平了。”她很甜,可心硬得跟石头一样,不要也罢。
    殷受说完转身大步走了,不一会儿唐泽便过来禀报说,崇国有紧急军务,王子不能陪她一道回竹邑,领兵连夜走了。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了,他两人成日黏在一起,今日她白天也没出过房门一步,外头风言风语指不定传成什么样,殷受这么急匆匆走了,哪怕是怒火冲天,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就这样最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别夹杂不清。
    甘棠自胸腔里缓缓吐出口浊气,拿过铜镜看了伤口,上了药,去洗漱沐浴过,上床睡觉了。
    第43章 亦不纠缠那过去
    殷受本没有什么急务,赶路却跟催命一般, 不愿在竹方多停留半步, 和当初驰援黎国也没什么分别,快马加鞭日夜赶路, 用了平日不到一半的时间,就赶到崇国了。
    到了崇国便接管了新师队的训练, 再加上大商邑和封地送来的政务, 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崇明身为好友, 一切都看在眼里。
    殷受面色一日冷厉过一日,周身都是生人勿进的气息, 练兵也越来越狠, 不过两月的工夫, 崇邑周边山上的匪寇被铲了个精光,子民们拍手叫好, 兵营里的骑兵们对他又敬又畏,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会喘了。
    起先还回府住,后头直接住在了军营, 十天半个月也不定能见到人,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了。
    崇明拿着甘棠的信找去军营时, 殷受刚领着小队人马从外头回来,浑身的煞气和血污, 后头的士兵押着一千多人,都是俘虏。
    殷受见了崇明, 将匪徒首领的脑袋往他怀里一扔,大步往里头走,“后头的人牲都送去冶炼厂,给你用。”
    匪徒彪悍,都是刀尖上过来的,又熟识山林地形,想一窝端了没那么容易,在山林里匍匐周旋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崇明一扫眼,见这些士兵皆是一身血污肮脏疲惫不堪的模样,便知经了不小的恶战,吩咐人下去休整,追去殷受的营帐了。
    殷受正坐在舆图前,目光落在西周的地盘上,毕程氏、西落鬼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乎之戎……这些原本都是被季历夺取的土地,西伯昌一步步自西往南推进,目的不言而喻,他总有一日,能将这些土地拿回来。
    崇明进去见殷受还不肯歇息,将甘棠的信放到他面前,直言问,“你近来情绪很不好,无事却急冲冲回了崇邑,又不喜欢棠梨了么?”
    喜欢……光他喜欢有什么用。
    殷受听提起妻子,心里发闷,案几上的信筒是竹制,青青黄黄的有好几种,他离开竹方有四月,总共也有三封,大小不一,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
    殷受伸了手,又顿住,顺势拿过旁边的竹简,朝崇明道,“我和她本就是假意成亲,如今用不着,这些信我也没空看,以后不用送来了。”若非完全不当他是一回事,她如何能这般自如大方的写信来给他。
    崇明讶然,毕竟年长些,看他神色暗沉,料想两人之间是出了事,并不想掺和,想了想便道,“你们虽是假意成婚,但眼下刚成亲不久,做戏做全套,回信我也代笔么?”
    她连做戏都不愿意和他做了。
    殷受没再多看那信筒一眼,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了舆图上,瞧见有苏氏,觉得这个小得名字便能填满地望的小国有些耳熟,想起是甘棠说他的心爱之人在那儿,颇为嘲讽地勾了勾唇,他的心爱之人是有苏氏人,除非甘棠是有苏氏人。
    若她就是妲己,那他就是她命定的夫君,她等的人了……
    这想法难免让他心头发热心绮神摇,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病得不清,立马将这些荒唐无用的念头赶了出去,知晓自己又想起了她,心生恼恨,开口问道,“这个小国如何,地望多大,可有入朝岁贡?”他倒想看看是怎样的女子,可有她三分博学多才,可有她坚韧聪慧,可有她精致漂亮……
    只要有她三分,他便愿意宠她护她,与她一生相伴,全了这命定之情,也免得忘不了甘棠。
    殷受心里闷痛不止,他近来十分熟悉这样的感觉,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异样,见崇明点头说有苏氏就在年方和崇国之间,当即便唤了唐定进来,吩咐道,“带人去有苏氏走一遭,把这个方国的情况打听清楚,速去速回。”
    唐定领命,他前些年负责在外给圣女找药,天南地北的走,对有苏氏也不陌生,只先前打听得没那么细致罢了,这任务也不难。
    崇明见殷受脸上带着乏意,有心想让他休息,便拿过案几上的信,起身道,“信我拿去看了,你早些歇息。”
    殷受喉咙动了动,抿紧唇一言不发,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拿走。
    崇明看出他外强中干,目光自他不自觉握着短剑的手上划过,站定了问,“你既然不喜欢棠梨了,那把短剑你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你上战场也不用它,存粹挂着玩,不若送给我,我有用。”
    他是怕弄坏了才没舍得用,他还想要回他那一柄呢!
    殷受心绪翻腾,一面想着索性把她的东西都送出去,免得睹物思人,手又没动,朝崇明道,“你快走,我困了。”
    崇明有些想笑,复又摇摇头,抱着信筒出去了,走到帐门前,又停住,“我今晚在营里住一夜,有事尽管来找我。”
    殷受不理他,径自卸了铠甲,径自去了后头,早有随从备好水,水温温热,好歹去了些疲乏之意。
    殷受沐浴完,待要给自己处理伤口,见伤药是甘棠先前给他准备的药包,拿在手头心里一时甜一时痛,目光游离落在案台上摆着的短剑上,又想起她当初送他时眉开眼笑的模样,还有他抱着她手臂间轻飘飘的重量,胸腔里更是情思翻涌心潮起伏。
    唐泽在外候着,没听见动静,轻轻唤了一声无人应,进来便见自家主上正瞧着圣女给的东西出神,心中猜到几分,想着他贵为储君,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得,便劝道,“主上你还是忘了圣女罢,圣女心慈天下,哪里有多余的心思装其它,还是早些忘了,也免了些自苦。”
    殷受回过神,点点头,他寻常忙着的时候还好,略停一停,时时间有了空隙,脑子里必定满满是她,说是茶饭不思也不为过。
    魂牵梦萦,偶尔睡着梦里面也是她,怨不得她说他做梦也想她……
    殷受自嘲一笑,长长吐了口气,见天色晚了,便朝唐泽道,“你去歇息,不必管我。”
    唐泽点头,要去拿案台上搁着的短剑,“眼下这剑也不难得,随意拿个工坊都能炼出更好的,属下给您收起来了,免得看了难受。”
    殷受披了件衣衫,将短剑和陶埙拿起来,想放回袖中,又发现只着了中衣,没处藏,便拿在手里没搁下,浑不在意地道,“何必这么刻意,没什么用处,你且下去罢。”
    唐泽摇摇头,附和着安慰道,“说的也是,圣女手底下的巫医是最好的,伤药是最好的,我们手里拿着的兵器,身上穿着的铠甲,马上用的马具,吃着的面饼子,哪一样不和圣女有关,收了这些东西也无用……”
    他一通话说下来,殷受心情越发不好,唐泽见话没说到点子上,闭了嘴,收拾了脏衣服,说了声主上早些歇息,自个快速出去了。
    晚间睡觉的时候最是难捱,殷受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起来将政务翻了一遍,大商邑、封地上传来的消息都很正常,崇国和饥国的牛耕也在推行,新开采了两座矿山,六个工坊,井井有条没什么遗漏,攻打有苏氏的事,一时间又做不了。
    殷受烦闷不已,只想天快亮,天亮,便有新的事情可做了。
    也不知她的来信都写了什么。
    大抵都是些公事,若无公事,可能也就照惯例做做样子,里头都不见得有字……
    殷受翻了个身,又想左右无聊,看看也无妨,省得牵肠挂肚。
    总归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夫妻,怎好让崇明与她回信。
    殷受起身出了营帐,大步往崇明的营帐去,进去便将正熟睡的崇明摇醒了,“信我拿走了。”
    崇明睡得正熟,他料想兄弟定忍不住要来,倒也没多惊讶,明悟又感慨地看他一眼,摆摆手示意他自己拿,自己倒头就睡着了。
    竹筒放在案几上整整齐齐的,殷受拿回了营帐,开封前心跳都快了几分,薄唇紧抿,把信按时间顺序摆好,看了一会儿,先拆了第一封。
    她的字迹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都是些蝇头小字,这么一卷显得很冗长,内容却古板之极,通篇没找到一个亲昵的语气,还没有军报让他心顺。
    另外两封也一样,一封讲工坊的匠人在冶铁炉里烧出了一种砖块,可以小范围用来建造房屋,另外一封讲匠人烧出了瓦片,也是建房子用的,最后一封说的是一种三合夯土,扩散给崇国的子民盖房子用,说用这些材料建盖出来的房屋会更结实,砌筑也方便云云。
    不得不说这些信写的细致之极,细致到他挽挽袖子也能盖出一间牢固结实的房舍。
    殷受逐字逐句把三封信读完,加起来上万字,也就这样了。
    殷受又看了一遍,那些许的奢望破裂后,他整个人都跟着沉淀了下来。
    指望她后悔不要他,他是疯了才会这么想。
    给她回信罢,他也能如她那般心平气和。
    殷受写完回信,让唐泽派人送还给她,便在案几前坐下来把砖瓦的烧制方法誊抄了两遍。
    一份交给下人送往大商邑。
    一份给崇明,三合土用来加固城墙,比普通的垒土和石块更结实,正好合用。
    殷受抄完,胸中浊气不减,却不影响什么,回了床榻,心说就算他抢来了妲己又如何,吃穿住行里都是她的影子,想不想她,除非他死了,或者是没知觉了。
    她这三封信坦坦荡荡毫无芥蒂,每封皆是言之有物,倒显得他先前不回信很幼稚不沉稳,平白让她看轻……殷受猛地翻了个身,闭了闭眼又翻回来,心里好似有装了个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膈得慌,一夜未眠,迷迷糊糊混到天亮,便又照常起来,出兵去了。
    ‘信已阅,派刘冲押送一千人牲赶往竹方,不日到达,烦请棠梨送一个烧制匠人来。’
    殷受的信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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