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早看出她所想,遂故作姿态嘿嘿一笑,“这天下还没有贫道去不了的地方,这事你不必理会,只过些日子若是有什么传言皇陵被盗,你别声张就是……”
    云棠自然是目瞪口呆,虽说被挖的是陪葬墓,可到底在陵园里头,关系着皇家的面子……这事若是传出去,果真是足够丢脸。
    她才不会往这风口浪尖上撞。
    因此也不去纠结这个,只乖乖点了点头,心里又不得不思考要如何跟采菱去说,只怕她还是不愿,不如就不告诉她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叫她喝了符水?
    她会不会怪她?虽是为她好,可她还是没做过这般私自决定别人人生的事。
    这小姑娘还稚嫩,在松阳这般老人精来说,心里想了什么一看便知,见她犹豫,知道是又操心起别的事来了,松阳眯缝了眼睛,“堕鬼胎这事必做不可……这事你若是不做,我也是要做,那鬼胎不是正路胎儿,出世了多半不是善类,且百年难得一见,邪魅至极,我可不能留着这么个祸害……”
    原是如此……这事竟不如她想的那般简单……虽是听懂了他说的,可还是迷迷糊糊,如坠梦中,又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都不知是如何送走了松阳。
    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三清殿,这处她几乎日日都来,如今都成了习惯。
    放眼望去,落日的余晖给殿上的鸱尾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纱,她看着那处,突然心安,起码在这宫里头,还有个事事都可和他商量,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定会帮你拿个主意的人。
    想到这处,她那两只大眼睛弯成了天边的月牙儿。
    谷夏的意思是,这事谁也不能定夺,无论如何,都要看采菱自己的意思。
    他手拿着道德天尊龛前上供的橘子,长长的手指把这果子摆弄来摆弄去,后才给扒了皮。
    “凡是到这世界来的,就必有它的道理,既然这鬼胎来了,一旦出世,就也是个有情的灵体,给他这机会的不是我们,我们也自然不能去定夺它的生死。”
    谷夏会这么说,云棠倒是有些意外,她以为她足够了解了他,却不曾想他是这样的看法。
    不过若是真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帮采菱把这胎落了,她还真是有些不安……
    见她犹豫,谷夏又劝解了一番,“既然你成了你,你的选择便是自由的,采菱成了采菱,她的选择也必是自由的,你怎么选无需理会松阳,她怎么选更无需理会你,且走让自己心安的路,就是了……且无论是什么,都不可一棒子打死,灵体也是有好有坏,即便他有能把天捅个窟窿的能力,可也不见得就去做坏事……凡事都要看因缘际会……往后的事,没人会知道,松阳虽有道行,毕竟也是个凡夫而已……”
    他这话果然有开导的作用,云棠忽然觉得透彻,这才长舒了口气,“你说的对,我明日便去紫兰殿……”
    接过谷夏递来的一瓣橘子,搁在嘴里,顿时酸掉了牙,眼睛也眯成了缝儿,“这劳什子这么酸,神仙可真的会吃?!这些个宫人,对仙人都这般敷衍!”
    见谷夏却是一口一瓣,吃的津津有味,“酸吗?我倒觉得刚刚好!”
    吧唧吧唧,好不自在!
    ***
    还没去找采菱,荣大人倒是辞好了官,这就要走了。
    云棠没想到会这么的快,她还以为怎么着也还要一月,荣姐姐是个认真的人,怎么着也该把手头的事给交待清楚了。
    这么迅速,该是早就提前准备了,她这才有些恍惚,荣姐姐,这是真的要离开了啊……
    去追寻她的幸福,她多替她高兴啊,可还是舍不得,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姐姐处处照顾她了……
    送别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皇上感念荣姐姐这许多年来的辛劳,亲自赐了婚。
    天子赐婚,何等的殊荣!可想而知,荣大人在这宫里多么受人尊重。
    云棠远远地望着,眼睛泛起了泪花,荣姐姐的身边凑了不少的人,挤得她过不去。
    不得不说,这样受人欢迎的人是少有的,在这宫里头,个个鼻孔长在脑门儿上,谁都瞧不起谁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多人来真心地送别,真心地祝福着她。
    荣姐姐二十一岁,虽是不老,可到底是个宫中极有资历的人了,这些个女官有不少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最前有几人,也拿衣袖抹着眼泪,拉着荣姐姐的手不放。
    看着看着,云棠突然笑了,好不容易挤上前去,帮荣大人正了正衣领,“成了,把你交给姐夫我放心,宫里不用你惦记,我会干的好好的,争取超过你就是了!”
    荣大人也跟着笑,“超过我是保准的,你是个好的,我最清楚不过,一开始认识你,还怕你这孩子太过实在,傻里傻气受人摆布,后来才看出来,你这丫头是个鬼精!心眼子多着呢!只有生了七窍玲珑心的才能掩饰地这么好!”说着自己先噗嗤一笑,想那时候自己看好她,就想要多照顾着些,又怕她吃亏,谁知竟是个有主意的。
    想起那些往事,云棠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又冒了出来,“姐姐放心,只要我得了空闲就会去看你!”又看在一旁牵马的冯太医,“只怕到时候我们都要去,把姐夫家的门槛给踩烂了呢!”
    那边冯太医一笑,“无妨,我虽是俸禄不多,可买门槛儿还是够的,你们人多尽管踩就是了!”
    众人哄地笑开,从前只以为他一本正经,这才发现他竟也会玩笑,又去逗冯太医,直把他打趣的满脸通红。
    这位冯姐夫也是第一次知道,只听说女人可怕,原来聚起堆儿的女人才叫可怕!
    这边云棠才牵了荣大人的手,说了几句体己话,才依依不舍目送着荣大人上了马车。
    这次驾车的是冯府的马夫,冯太医跟众人告了辞,这才跟着上了车厢,马车架走了,车里荣大人仍不舍地探出头来,挥舞着帕子,跟众人告别。
    寒风凛冽,吹得人一激灵,云棠又是哭了,哭了一阵,又想起那车里必是备好了暖手的火笼,女人的手脚最娇贵,这下荣姐姐就不怕冷了,忽然又笑了,又哭又笑,心情复杂的很。
    ☆、织梦鬼(一)
    步步锦的花窗之下,采菱正一针一线绣着只鼓眼睛红金鱼,她是典型的江南人,用的是地道的苏绣,一边绣,一边哼着南方小调儿,那歌声里头带着一丝轻快,宛若一缕春泉缓缓流淌。
    门口的垂帘忽地哗啦一声,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福了一福,“美人,门外姚大人来了……”
    绣花针蓦地一顿,“快请!”
    不出一会儿,那小宫女就领着个女官进来,唇红齿白,脸上却是一丝笑意都没有,可不就是云棠。
    虽是来见她,可云棠的气还是没消,再加上她在外面就听到了她哼的小调,怎么着?自己这些日子为她抓心挠肝,她倒是清闲!
    因此仍旧肃着脸面,规规矩矩作了一揖,“见过美人娘娘,姚某多有叨扰,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虽是一本正经地说着客套话,可腮帮子却分明是鼓鼓的,瞧着那副模样,叫人气不打一出来。
    采菱哭笑不得,把身边的婢女差了下去,这才去扶,“好了,莫要气了,成么?”
    云棠仍旧是规规矩矩,“微臣不敢生美人娘娘的气。”
    她这么犟,采菱也没了法子,“你既然不肯原谅我,今日又为何来找我?”
    云棠这才抬起头来,“为了心安。”
    采菱哀叹一声,“那你且说罢……”
    云棠舔了舔干裂了的嘴唇,犹豫了一阵,索性就直来直去“我与松阳道长交情还好,那日他老人家过来,说孟隐的魂魄之所以徘徊不去,实际是因着他自己设下的阵法……”
    一听这“孟隐”二字,采菱的身型猛地一颤,面色也有些发白。
    云棠却没停歇,“简而言之,那孟隐生前叫上官珝,是睿宗皇帝的谋士兼阴阳术士,他为睿宗皇帝做了不少的坏事,睿宗留不得他,只好除了他,遂叫他去修筑桥陵,还有那青云观的伏妖塔,待他死了,把他的首级与躯体分别置于两地,就是为了拿他自己设计的阵法压制住他的魂魄,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这孟隐死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反而成了只织梦鬼。”
    这事情太复杂,采菱一时还难以消化,她是早就知道孟隐是鬼,却也觉得不过是只普通的鬼而已,难不成这鬼魂也是分那么多种类?
    可云棠仍是未停,“织梦鬼,多半是因着尸骨被镇压,灵魂没了自由,便日生幽怨,也因因缘际会,久而久之便以神识编织出梦境,灵魂虽受阻,神识却可自由自在,只要他想,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所以你做的那些梦,便是他用神识编织出的世外桃源……”
    “织梦鬼百年难得一见……须得生前极有慧根之人,还需葬身之地是极为罕有的风水宝地,上官珝生前就聪慧异常,再加上青云观、桥陵都是皇室勘选的福缘之地,叫他得了道,倒也是情理之中。”
    采菱的肚子有些大了,站久了就生疲惫,这时候又扶着桌角坐在绣墩之上,嘴角反而抿起一丝笑意,“可你说这些,又如何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前面的不过是怕她听不懂的铺陈,云棠的嘴说的发干,可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就在前几日,道长他去了桥陵,也去了伏妖塔,把上官珝的尸骨又拼在了一起,如今已经好生安葬……所以孟隐他……再也不是那厉害的织梦鬼了……”
    要说松阳能知道那伏妖塔机关的解法,还得亏了云棠跟他详说过,在采菱面前,她却是一句也没提,既然她俩差点因着这事绝交,她就不需要她因着这事承她的情,上赶子讨好似的,感觉就不爽。
    “如今那孟隐得了自由,早已不知到了哪去自在了,他从前对你说的话做不做数也是两说,道长说,他可以写一封符咒,和着水喝下去,那鬼胎自然也就落了……”
    话还没说完,却被采菱给打断,“不必再说……左右还是劝我不要这孩子……”
    云棠砸吧砸吧嘴,估计是嘴唇干出了血,口里都是一股子铁锈味儿,心也跟着发酸起来,“我可不是来劝你怎么样的,我说了,不过是为了心安,既然松阳道长提了这茬儿,我就跟你说一说,至于怎么选,那还得看你自己……我要说的也说完了……你……仔细想想罢……想好了我好给道长答复……”
    说完了这些,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用没了似的,又撑着给采菱作了一揖,不等她说话,便转头走了,只觉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出了紫兰殿门,险些栽了下去。
    还好被谷夏给接住,他看她来,就亲自来接她,也幸好他来,否则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去。
    原来跟重要的人那般冷言冷语的说话是那么的耗费精气……伤心么?早就被采菱给伤透了,现在她只是觉得疲惫,累地像没了骨头,再也支撑不起来……
    谷夏扶好了她,也轻轻叹了一声,“个人都有个人的命,那命多半是她自己走的,别人也是无可奈何。”
    云棠点了点头,“我晓得,只是舍不得……”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
    收拾好心情,云棠又送丁泽出宫,皇后娘娘的动作极快,才几天就得了圣上的批示,如今丁泽,也是真正的自由人了。
    比起送荣大人出宫,这次的心情完全不同,无论和什么人相比,荣大人在她心中的位子都是不一样的,那里头有依赖、有敬仰、有感激,有不舍,女人与女人之间最深厚的情份,那是和男人的杯酒一笑不一样的,所以她一旦走了,她像是丢了主心骨儿似的,悲伤更大于快乐。
    可丁泽是她的朋友,且这次他得以出宫,那是她一手促成的,虽也有一些伤感,但祝福更多,他即将去寻找他自己喜欢的世界,她可真是替他高兴。
    丁泽的东西极少,少的只有一个行囊,他立在宫门口,身边只有云棠一人相送,“好了,又不是再见不了了,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你且回去罢……”
    云棠却不走,“虽是还能见,但到底不比从前了,丁大哥能出去过自己的日子,可也别忘了宫中我这个妹子,走到哪里碰了什么好玩的,且写封信描述给我,你看了也就算替我看了。”
    “自然是忘不了你,我不善言辞,性子寡淡,与我交好的寥寥无几,这么聪明可爱的妹子,我丁泽三生有幸,你说写信,自然是成的,若是碰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我便带回来给你。”丁泽说着,嘴角噙着笑意,让人看起来就暖洋洋的。
    “丁大哥,日后要记得多笑一笑,你都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呢!你可知道男人笑起来好看有多重要?就算光凭着这笑,等到时候回来,你就能给我带个美貌嫂嫂,再来两个侄儿,我可就跃升成姑姑了呀!”
    被她这么一说,丁泽摸了摸脸颊,倒真是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模样,爽朗一笑,“借你吉言!”又回头看马车,“我这就走了,日后再来看你,你也莫要伤心,咱们就效仿先人豁达,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罢!”
    云棠“嗳”了一声,目送着丁泽上车,心里嘀咕他可真是臭美,哪个要为他儿女沾襟了?
    而另一头,马车转了个弯儿,那马夫问了丁泽,“先生要往哪去?”
    丁泽淡淡一笑,“你可知哪有好马能买?”
    要说他这出宫的第一站,先不去别处,得先朝邕州那头去看看,自己这个傻妹子,一心一意惦记着人家,却被抛在长安不闻不问,管他什么王爷侯爷?他丁泽这就去问个清楚!
    ☆、织梦鬼(二)
    长安城的钟鼓楼咚地一声,晨钟暮鼓,门禁的时辰到了。
    无论是长安的城门,各个坊市,还是三大内的宫门,都被守地严严实实,苍蝇蚊子都难以出入。
    因着是冬日,刚刚门禁,天就黑透了。
    云棠打了个哈欠,快了步子往回走,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好好歇歇,谁知那屋子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昏暗的房间里头隐隐约约立着个黑影,背对着月光,叫人看不真切。
    她倒是不怕鬼怪,只怕是哪里来的歹徒,她哪里打得过人家?
    谁知那人却形如鬼魅,眨眼之间竟移了过来,待离的近了,才看清容貌,五官深邃,嘴唇凉薄,一双凤眼尤为独特,出乎意料地,竟是孟隐!
    他竟直接来找了自己!也是了,他也只能来找她,就算去找采菱,她也看不见他。
    想起他把采菱害成了那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地恶语相向,“这下得了自由,还不赶紧投胎去,找我来做什么?”
    孟隐笑笑,“自然是来表达谢意,若不是云棠姑娘解了那伏妖塔的阵法,孟某今日还得不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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