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雪瑶见夜深了,让她们不要急着收拾,留着明儿早晨再收拾也不迟,这才算消停了下来。
    吃酒的时候觉着痛快,酒醉的滋味就不大舒坦了,众人第二日都一副萎靡不顿的模样,吃了醒酒汤,又拿温热梳洗了一番才渐渐恢复过来。
    月婵太阳穴胀痛的厉害,不住吸气,后悔道:“昨儿真不该吃那许多酒……嘶,都是那起子坏心眼的劝我酒的,快站出来叫我搔一搔痒儿出出气。”
    画屏一面拿冰镇的酸梅汤来给她醒神,一面和她道:“又不是谁捏着你腮帮子灌你的,自己耐不住人劝杯,贪了嘴就老实记着下次少吃两杯好了,还记到别人头上。最坏心的就是你了。”
    月婵连灌了两口冰冰冷冷的酸梅汤,冰凉的酸梅汤一路落进肚子里,顿时清醒多了,脑袋也不胀了,哼了一声,道:“这么较真儿,莫不是昨儿劝我酒的里面就有你一个?”
    画屏气笑道:“真是好人做不得了,好心给你端酸梅汤,反倒引的你一声坏心人,好罢,日后就是你痛的直打滚儿我也不管你了。这碗也还我吧。仔细我往里头搁砒霜了,别把你毒死了。”
    “哎呀,既给了我哪有讨回去的道理。咕咕咕咕……好姐姐别当真嘛,我就是跟你说笑的。”月婵忙三俩口喝光酸梅汤,恬着脸皮儿黏上去讨好画屏。
    画屏哼哼唧唧的不理她。月婵忙叫其他女孩也来帮她一把。可惜众人都在看笑话,窃笑的有,故意挑拨的人,来帮她的却一个都看不到。惹的她不住喊:“都是些坏人!”
    第六十六章 长公主
    范雪瑶因为吃醒酒汤及时,且是好好沐浴洗漱过后才上的床,好好睡一觉起来仍是神清气爽的,吃过早膳消食时看到院中一盆玉簪花冰姿雪魄,又有袅袅绿云般的叶丛相衬,那份雅致动人难以言喻。开的极好,心头一动,叫人搬进殿来。
    玉簪叶娇莹碧绿,花苞似簪,色白如玉,清香宜人,虽花朵小巧,没什么艳丽之姿,可那份雅致却叫女子爱极。
    撷上一朵插在髻上,洁白无瑕的花朵衬着乌压压的云髻,高雅恬静之感便油然而生了。
    范雪瑶心血来潮,铺了画纸便作起画。
    岩石园中的草地间盛开着一丛色白如玉的玉簪花,含苞半绽。青欲滴,绿生凉。娇莹,出泥土而不染。高雅纯洁之感仿佛有魔力一般,能够透过画纸直入人心。
    画屏不懂什么诗画,连识的一点字书都是范雪瑶教的,但看到这画中情景便心生喜爱,连连称赞。
    范雪瑶画完最后一片翠叶,冥思片刻,挽袖,在画上左下方的空白处落下:
    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簪幻作花。
    万斛浓香山麝馥,随风吹落到君家。
    端详正幅诗画,微微点头,很是满意。“取我的印鉴来。”
    平常随手写的字作的画都会拿去焚毁,但是这幅她很满意,画了满意的画就想留下来,好好保存着,等到以后翻出来看看从前自己的文采,也有意趣。
    画屏原本以为这幅画又该拿去烧掉了,正暗觉可惜,一听范雪瑶说要留印,便知这画不会再拿去烧掉了,顿时高兴的笑了起来,连忙让珠珠取印鉴。
    在红泥里蘸了蘸,盖了印,范雪瑶便将画拿起细细观赏,至于那盆玉簪花,想起画屏喜欢,她道:“这花你搬出去吧,开的极好,你摘两朵戴吧。”
    画屏满心欢喜,说道:“谢娘子赏赐!”一面儿把花盆搬到殿外,看着花儿心里盘算那朵好看,戴到头上又是什么模样。
    鲜玉簪花没谁不爱的,而且时下簪花成风,别说女子了,连男子都簪花。几个女孩儿挤到一处,纷纷向画屏讨一朵来戴。
    范雪瑶作好了画也只让裱起来,并没有拿去给楚楠看,好彰显自己的才华,作画本就不是她的擅长之事,偶尔画一画也不过是陶冶一下情操,兴致所至罢了。要是拿去炫耀,就落于俗套了。
    因此这幅画裱好后就一直放在书房里,许久之后才被楚楠无意间发现,看了画,又细细品味那首诗,深感诗画平易清新,精妙传神,赞赏不已。后来范雪瑶在楚楠那儿又多了个小才女的昵称,时不时半戏谑半认真的这般唤她,她倒是自认受之无愧的。
    她一个经受三十年二十一世纪古板教育的人,如果没有一点才华,再刻苦用功又如何能够将古代作诗作词之法融会贯通。关于这点,读心术可帮不了她。
    眼看着儿子一日日大了,原先躺在床上抬手追彩球都得鼓足红脸儿的劲,现在却能在她的扶持下在地上走几步路了,范雪瑶从前没当过母亲,现在一当了娘,真是满心的母性没处宣泄,有时爱的在儿子软嘟嘟的脸颊上狠狠亲个几口都觉得不够。
    难怪人家总说爱的恨不得吃到肚子里去,揉进肉里,果真是形象的形容。
    楚楠看不惯她那一时半刻都离不了儿子的模样,让乳娘把儿子抱走,独处后立即欺了过去,酸溜溜地说:“旭儿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你跟前,怎么看也该够了。我好容易来了,你还满口旭儿旭儿的。”
    范雪瑶嗔他:“子女是怎么都看不够的,况且你好容易来一趟,又不是不叫你来,是你自个儿不来。”楚楠上次来都是五天前的事了,她又不是在小日子期,的确是反常的事。若不是知道他没来她这儿的这几天也没传别人侍寝,恐怕她都要开始担心了。
    楚楠一听,忙把她抱进怀里,认真解释道:“近来事务繁忙,从早忙到晚的,不得闲便没进后边了。这刚得了点闲,便立即来你这儿了。”
    “真的?”范雪瑶迟疑问道。
    “真的,忙了几日,连吃什么都记不清了,你瞧我是不是都瘦了一圈?”若是这几天什么最不顺心,无疑就是见不到她心里想,二来就是司膳房呈上来的膳食没有她这里的好吃,他吃着总觉得食不对味,难以下咽。
    “嗯……”
    范雪瑶捧着他的脸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亦真亦假地点头道:“是瘦了一圈儿,我让膳房做些好吃的给官家补补,这都入秋了,该养养了。”
    “最近进的莲藕吃起来粉糯糯的,很可口呢。炖个莲藕排骨汤?”范雪瑶想了想秋天的各种菜肉,提议道。
    “行,最近有些上火,上些下火的。”
    “那,上个拌茄子吧,在过阵子就吃不到茄子了,趁着现在还有,我们多吃一点儿。”想到下火的,范雪瑶便想到了茄子。本来茄子要伴着辣,或者油炸成茄盒才好吃,只是现在没有辣椒,做个拌茄子也不错。
    “现在有蟹了,蟹粉冬瓜丸子汤也不错。”范雪瑶喝了口茶,放下茶碗问画屏道:“我们殿可有螃蟹?”
    画屏道:“膳房正有八对。”
    “那用俩只公蟹做蟹粉冬瓜丸子汤,两只母的做三米蟹粥。做的时候记得炝锅后把姜去掉。”范雪瑶吩咐道,楚楠跟她口味很像,能吃含姜的菜,但是不喜欢吃姜,除了包子馄饨的馅儿,别的菜里面,一丁点儿的姜末都能吃出来。
    “是。”
    又吩咐了几道菜,范雪瑶才堪堪打住,让画屏去膳房去知会一声,这边又跟楚楠说起话来。
    从寒暖起居说起,不知不觉中就说到了楚楠最近忙的事,若是国家大事,范雪瑶必然是有所避讳的,只是她善于观察,很快察觉到楚楠的态度不怎么避讳,显然这事他是有意说与她听的。
    于是范雪瑶尽显自己善解人意的天赋,目露关心,轻声道:“官家似乎有些愁眉不展,是否是有什么烦心事?”
    楚楠没有立即回答,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是晋平的事。”
    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号,范雪瑶一愣。
    韦太后养育成人的有二女一子,这晋平便是她的长女,也是楚楠的同胞姐姐。晋平早已嫁人多年,在她还在闺阁时便早就随夫婿远赴蜀地,所以她长大后便没有怎么听说过她的事迹了。
    不过,她毕竟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姐姐,其地位之尊贵自然不同。
    “晋平长公主怎么了吗?”
    范雪瑶惊讶道:“据妾所知,晋平长公主随驸马去往蜀地,也差不多有十年了吧。素闻晋平长公主性情平和,从不曾与人有什么龃龉,难道是驸马……?”
    她这么问也是有缘由的,毕竟当朝公主虽然地位尊贵,却不像前朝,当朝公主是没有实权的,而且现在礼教盛行,哪怕是贵为公主,频频外出也会招来言官抨击。
    怎么想,这个“事”,都不该是晋平长公主惹起的。
    楚楠叹了口气,徐徐道来:“是晋平夫妇的事,晋平向来平和遵礼,又因为娘娘身体不好,往宫里来信传话,一向是报喜不报忧。晋平下降萧诗,原是先帝所指的婚,多年来也算和睦。原以为以晋平公主之尊,便是远赴蜀地萧族,也该是事事顺心才对。谁知萧诗蓄养美妾,甚至当着公主的面调戏姬妾,简直荒淫不堪。妾室甚至常常触犯晋平,晋平心中不欢,积郁成疾,已至不起。如今晋平的乳娘来信告发,我方才知晓此事。”
    这番话听的范雪瑶都惊呆了。
    如今理学盛行,对于女子是“导之以德,约之以礼。”,管束严厉,而公主身为皇室女,更是尤为严谨。
    为防前朝之乱,本朝公主是不允许干政的,不但不能干政,甚至驸马也只是授予清贵的荣衔,而不能授实职。公主的子女也一样。甚至不允许官员私谒公主府,连公主的驸马交结官员都是违法的,所谓“家有宾客之禁,无由与士人相亲闻。”
    早有所闻当今公主甚为循规蹈矩,对驸马的艳闻逸事都采取了充耳不闻的容忍态度。作为驸马就与仕途无缘,而能做驸马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自然有一份光明前程在。对于古代男子来说,仕途终止的确是件憋屈的事,心有怨怼,恣纵一些也在所难免。可嚣张成这样的驸马也是少有的了。
    这晋平也太傻了,就是理学再盛,还能盛过当今皇帝?理学再盛也是皇帝崇尚才能盛的起来,只要皇帝向着她,一个驸马算得了什么?本朝改嫁的公主也不是没有!
    震惊的同时,范雪瑶没忘记探听楚楠的心里活动。
    对于这件事楚楠自然是向着自己同胞姐姐的,但是难就难在国风如此,这个萧诗,叫他难以处置。其他皇室女眷也都是这样生活的,美妾美婢,莺莺燕燕的。如果楚楠严加处置,便显得严苛,免不得让人觉得他徇私。
    可是不处置萧诗,不说晋平长公主如何了,首先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范雪瑶慢慢思索,其实这事并不难处置,这毕竟是家事,如果驸马不贤,放纵小妾触犯公主,已至公主抑郁成疾,那么便是处置了,朝臣们又能说什么呢?公主与驸马,虽是夫妇,可也是君臣。公主为君,驸马为臣,君臣之分要高于男女夫妻。只要楚楠以这点出发,那么便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处置萧诗是为了晋平长公主,若是晋平长公主软弱,死守个妇德什么的,甘愿为此受苦受气,那么楚楠要是严加惩治萧诗,到时候他就会落得里外不是人了。所以处置这事,至关重要的还是晋平长公主的态度。
    “不知道晋平长公主的乳娘来信,晋平长公主是否知情?”范雪瑶想了想,出声问道。
    楚楠答道:“当是知情的,是晋平身边的护卫亲自将王氏的告发信送来的。”王氏便是晋平长公主的乳娘了。
    这么说来,这告发至少也是经过晋平的默许了。范雪瑶微微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点底。
    正要开口,忽然心里又冒出个念头来。
    第六十九章 枕头风
    她不能直接为楚楠出谋划策。
    晋平长公主这件事,是家事,却也与政事相关,她如果贸然说话,恐怕有干政之嫌。她这时候跟楚楠正蜜里调油,他自然不会对此有意见。可日后,若是楚楠提防起来,难保这一举动日后不会成为她一个致命的罪行。
    既要解决这事,又不能给自己落个插手政务的话柄。
    心头微动,范雪瑶素腕微摇,坐到楚楠身边,随意地摆了摆纨扇,呶着嘴儿气哼哼地说:“公主与驸马虽是夫妻,可在其上亦是君臣。公主心善,方才恪守妇道,不以君臣之礼要求驸马。所谓君臣有别,这说的可不光是官家与众位大臣。驸马毕竟是皇亲国戚,须得谨言慎行,方能为天下表率。”
    楚楠眼睛渐渐亮起来。
    范雪瑶浑然不觉似的继续嗔怒斥道:“况且公主下降萧驸马,随降而去的便有不少媵妾,若为传宗接代,媵妾便能效力。若是为了美色,堂堂驸马,皇亲国戚,岂可贪花恋色,有损皇室威仪?且那些婢妾不敬主母,是为有违妇道,不敬公主,是为犯上,这等不义之徒,岂可宠幸?今日晋平公主病重,其一错是那些婢妾有违尊卑,然而婢妾卑微,若不是萧驸马纵容,她们又怎敢触犯公主?”
    义愤填膺地说完,范雪瑶眼眶一红,旋即哽咽道:“公主实在命苦,所降非人也。今日是乳娘来信告发,若乳娘没有告发,还不知此人要将公主迫害到何等地步?”
    楚楠见她忽然哭了起来,顾不得细思,连忙哄她道:“怎么就哭起来了?我这不是要为晋平做出主了吗。”
    “我也、也不想哭,可、我忍不住嘛。”
    “这世上千难万难,难不过女子。”
    范雪瑶摇了摇头,避开他伸过来想要为她擦去眼泪的手,微微半侧着身子,含泪抽泣道:“幼年时刚会走就要学女工,针刺的十指都烂了也只裹层纱布继续。稍大点儿,又要跟着傅母练仪态,举凡手抬高了点儿,步子迈大了点儿都要挨罚,轻则饿肚子,重则抽小腿。这还不算苦的。”
    擦了擦眼泪,范雪瑶又说:“最叫妾难受的,是逢年过节兄长们都出去玩儿,看花灯看游船,妾却只能在二门里望眼欲穿,不知有多羡慕。闺阁十四载,迈出二门的次数妾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再大了点,又开始愁以后的归宿,苦习诗书女工,不过是为了嫁个良人,得个好归宿,日后能够夫妻琴瑟和谐,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可这婚姻大事,偏又由不得女儿家做主,是一生幸福,还是一生凄苦?每每想到这里,也只能求神告菩萨,保佑一点自己。”
    说罢,她噙着眼泪泪眼朦胧地望向楚楠,呢喃道:“妾有福气,做了官家的嫔妃,又侥幸得了官家怜惜。可是晋平公主呢,金枝玉叶的堂堂公主,闺阁时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谁不羡慕?不过数年时光,只因所嫁非人,便连个贱妾都能给公主气受。寻常妇人遭遇此事,还能寻娘家求助,可为了皇室颜面,公主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气吞声,岂不令人悲痛?”
    楚楠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有些事他不想还不觉得,一旦想到了,气愤恼怒就都来了。
    他和晋平一母同胞,晋平又是个没有威胁性的公主,没有矛盾和竞争,关系自然和谐,有一定的亲情存在。不过毕竟男女有别,虽是姐弟,平时生活不在一起,他忙于读书学习,晋平又生活在内宫,所以不是很亲密。等他稍大点,晋平就出嫁了。
    因为这些,虽然知道晋平这样的遭遇,他生气是生气,却并没有那种感同身受的悲愤感。
    然而范雪瑶聪明地选择剖析自己,用自己的经历和心态,以及眼泪来告诉楚楠,晋平遭受的究竟是怎样的苦难,这些年里,她又是多么的悲痛绝望。
    楚楠喜欢她,她掉一滴眼泪他都心疼,又听了她这些话。换位思考一下,便对晋平的苦难体会的更深刻一些。
    晋平是他,堂堂皇帝的同胞姐姐,于情于理尚了公主的驸马都得善待于她,就像瑶娘说的,若是因为子嗣,媵妾就能生,就算晋平不能生,将媵妾之子抱养膝下,也名正言顺。
    可萧诗根本就是荒淫玩乐,蓄养众多美妾,当着公主的面就敢调戏姬妾,言行放荡。
    想到乳娘信中所言,萧诗的好友劝诫他姬妾为亵玩之物,莫要宠妾压妻,但萧诗并未放在心上,依然胡作非为。在公主生病时不但不照顾公主,还与婢女在一旁寻欢作乐。晋平病重,皆因他而起!
    这等行径,将公主的尊严置于何地?
    将皇室,将他的威严置于何地?
    范雪瑶见时机成熟,呜咽着说了一句:“在爹娘膝下时如珍似宝,嫁出去就像野草一般任人践踏。妾将来宁可再也不生孩子了,也不愿生个皇女受这等屈辱苦难!”
    若不处置他,皇室威严难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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