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爆炸后,盛州站便开始骚动起来,几乎同时,往站台方向走的乘客都开始加快步伐。有人说:“快走快走,还不走就走不掉了!”
    她依旧站在原地,往那个方向望去,盛州站巨大的钟表指向六点一刻,火车很快就要开动了。
    她和何宗文站在中央,挡住了别人的路,有人催促道:“火车就要开了,你们站在这里挡道做什么,要是不坐火车就到边上去,别挡着我们逃难。”
    何宗文连忙道歉,然后拉着顾书尧往前走。因为所有人都往前挤,在清晨的六点钟,盛州站竟然被堵得水泄不通,进了站之后速度反而变慢了。
    周围有男人在议论这件事,他们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站在边上一边张望一边谈论:“我听说啊,这城外的不是日本人,好像是殷鹤成的什么叔父,叔侄两个打起来了,我家就住城们口附近,昨天晚上就一直听见部队开拔,今天三、四点钟就打起来了,那机关枪砰砰砰地响个不停,吓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天没亮就来盛州站等着了。”
    另外那人开他玩笑,“盛州站也不安全啊,你想想,要是再遇到前天那件事,听说两边死了百来个兵,殷鹤成那个站台血都流程河了,现在盛州是彻底乱套了,殷鹤成是摊上大麻烦了。”
    他们谈论着开始抱怨起来,“也是,你看看人家别的司令,都藏着实力不和日本人冲突,偏偏就他一个人和日本人对着干,人家不打他主意打谁主意,还是他太年轻不知深浅。”
    “不等了,不等了,再等下去我们都只有思路一条。”他们在边说边走,顾书尧也被何宗文拉着往前走,已经可以看见站台上的火车了。已经六点二十五分了,列车六点半准时出发,后面赶来的应该上不来火车了。
    殷鹤成的境遇究竟是怎样?他昨天说起时明明是风轻云淡,为何到了别人嘴里完全换了一种说辞?他为什么突然将何宗文接来了盛州,还让他带她离开?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正说着话,突然有人提着行李箱朝刚才说话的那几个男人跑来,他气喘吁吁往前赶,“快走,快走,出大事了!城外死了好多人,我刚才还看到那些当兵的开着卡车回城,他们脸上全都是血!好像听说他们那个什么帅直接就被炸得快死了!估计是输了,现在老的一病,小的一倒整个帅府直接得完。”
    “你说谁?”
    对方没想到会有人忽然问他,虽然是一个女人,可大睁着眼突然来这么一句还是有些吓人。那个人也不清楚,胡乱答了两句便往火车上走。
    她突然想起昨天他将那张写着解除婚约的纸递给她时的笑容,他那样的笑她其实见过的,那还是在林北的时候,他因为受了枪伤感染,却始终硬撑着开会,最终他虚弱到在椅子上完全站不起来,见她来扶却对着她笑……
    前面的人已经在排队上车了,她转过身对何宗文说:“恒逸,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去津港了,你先去和孟学帆会合吧,我暂时走不了了”说完,便提着行李箱往盛州站上面跑。
    何宗文追着她走了两步,有些不甘,只差一步就上火车了,“书尧,为什么?你是因为他么?”
    她转过身回答何宗文时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对不起,我不能这样跟你走,我担心他……”她前一遍说的还有些小,第二遍几乎是喊了出来,“对不起,我担心他。”
    何宗文原想追着她一起出去,却被突然冲过来的人群硬生生挤进了火车。
    她其实也是在逆着人流走,所有的人都在往站台的方向挤,在他们眼中那是一条生路,她其实也明白。
    只有她一个人往盛州站的大门走,那一边也有她想见的人,她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那个原本想将她推向生路的人。
    她不想承认,可她不得不承认。
    只是出了车站,广场上依旧黑漆漆的,望着广场上狂奔疾走的人,她提着行李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哪?殷鹤成会在哪?盛州城外?北营行辕?帅府?还是麓林官邸?士兵已经回城了,应该是已经打完了,只是刚才那些人口中快炸死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一个一个地找吧,总比在这要好。她张望四周正准备找黄包车去帅府,却看到有一束光照过来,几个穿着盛军制服的人朝她走来。
    因为上次在盛州站的事情,让她多了份警惕,即使是穿着盛军制服,她也不知道他们是殷鹤成的人还是叛军。她下意识随着人流躲了几步,直到她看清那几个都是殷鹤成身边最亲近的侍从官,有两个她昨晚吃饭的时候还见到过。
    “顾小姐,你怎么还没走?”
    “你们怎么在这里?”他们几乎是同时发问。
    那位侍从官支吾了会,才面露难色道:“我们是少帅派来护送您的。”殷鹤成其实交代了他们不要被发现,只是现在看着顾小姐并不是很信任他们,还是如实交代了。
    “少帅呢?”
    顾书尧这样一问,那个侍从官也不太确定,“刚才得到消息,好像说是回帅府了。”
    难道刚才那几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她指了一下他们的车,“那是你们的车么?我现在和你们一起回帅府。”
    那个侍从官犹豫了会,还是照做了,他们其实自己也没底,帅府现在是怎样的一个状况。这些天经历了这些事,他们也渐渐明白盛州城并不安全,车还没开到帅府,他们便都将枪拿出来上了膛。她身上的枪也还在,她也拿出来上膛,真要出什么事,她也能拿出来抵抗一阵子,或许还能为谁报仇,杀死一个都是好的。
    她现在只想见到他。
    天终于渐渐亮了,隔着很远,顾书尧便看到帅府的青墙,墙外停了十几辆车,汽车卡车都有,警卫的人数是从前的十倍。街面上虽然已经没有尸体,但还是可以看到血迹。
    不过帅府的岗哨依旧如常,看到是侍从队的车,确认之后没有拦,让他们进去了。顾书尧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下了车直接往帅府的主楼走。
    还没到楼梯口就被人卫戎拦住,幸好那几个侍从官也跟了上来,才让他们进去。
    她走进楼里,原本想问人“少帅在哪?”可里面一个佣人也见不着,虽然依旧是金碧辉煌,但只有黯淡的光照进来,和原来热闹的帅府相比,这种恢弘此刻显得寂寥。
    她正准备折回去问那几个卫戎,却正好撞见了六姨太,“六姨太,殷鹤成现在在哪?”
    “在楼上吧。”六姨太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恍惚,顾书尧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来不及多谈,便直接往楼上他的卧室跑去。走廊上站满了警卫,神情都万分肃穆,他们不知是都认识她,还是看着又侍从官跟着,并没有拦她。
    她走到熟悉的门前,将那扇卧室门推开。她似乎可以想象到一些场景,就像她从前经历过的。
    推门的时候她胸口一颗心狂跳不停,然而卧室里暗沉沉并没有开灯,她进去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顾小姐。”有侍从官喊了她一句。
    她从卧室走出来时,正好对面书房的门也开了,好几位盛军将领从殷鹤成的书房走出来,梁师长、任子延都是熟悉的面孔,而最后走出来的那人他再熟悉不过,他除了戎装上有血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也并不想那些人说的一样,“被炸得快死了”。
    他也看到了她,从书房出来时愣了片刻。
    她也愣住了,愣着愣着却忽然笑了,她虽然白白紧张了一场,可看到他安然无恙便是好的,什么都是好的。
    他原本是要去送那些将领下楼的,见她来了便让身边的侍从官代劳了。他直接往她这边走来,可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他将卧室的门关了,往她身边走了几步,冷声问她:“你回来做什么?”他的话里似乎还带了些愤怒。
    她还没有从她情绪中出来,望着他一直说不出话。
    “你回来做什么?”他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他明明已经让她走了,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渐渐恢复了平静,“你没事就好。”卧室里实在太暗了,她想将灯打开,她想仔细看看他到底哪里受伤了没有。
    可她刚走了一步,他突然追了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他太用力了,她直接被他拉到了身边,然后被他往前一步紧紧靠在了墙上,咬牙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许再走了!”他话音刚落,他的吻便落了下来,他把她禁锢在怀里,吻得用力。
    他的身上除了烟草味,还有硝烟和血混杂的味道。可卧室里很暗,只有微弱的光从窗户照进来,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抬着头由他掠夺般亲吻着,却渐渐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纠缠,她放任自己跟随身体里涌出的欲望去回吻他。
    情到深处,她用最后的理智别开脸,问他:“你上次在车上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
    他没有一丝犹豫,定定看着她,“顾舒窈,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第三遍,她已经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第131章
    对他殷勤、主动的女人多的是,可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她,她和她们都不一样。
    失而复得最令人发疯,他已经疯了,于她也是一样。
    幽暗的房间里,光佛都沉了下来,这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外面是一件淡紫色的大衣,只披在身上。他一边吻她,一边顺着她的肩头将大衣往下一拉,衣服掉在了地毯上,便只剩下里面的碎花裙。她的领子开在胸前,露出修长洁白的一段颈。
    他的兴致已经来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她难得没有一点的抵触。
    他抱着她往卧室走,几乎是和她一起跌在卧室的床上。她走之后,他除了一股脑儿换了有她香味的被褥,卧室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变过。他们曾在一张床上共寝许久,也早就有过肌肤之亲,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得离她这么近。
    他埋下头吻她的颈,起先是吻,后来不自觉成了咬,他咬的十分用力并不温柔,像是把一年以来的所有的渴求、等候都融在里头。
    她原本已经跟着他沉沦,可被他实在咬得疼了,清醒了些:“殷鹤成,你轻一点。”她不得不提醒他,不然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苦头吃。
    不知他听没听见,他只轻轻“嗯”了一声,又过来吻她的唇,而他的手已经不安分地去拉她身侧的拉链。她闭着眼,没有去阻止他,却伸手抚在他脸上,像是呜咽一般又像是恳求,“殷鹤成,永远都别让我后悔。”
    这句话入了他的耳,他的动作忽然止住了,她睁开眼时,他眼中的情欲也开始渐渐消退,变成真挚的目光。
    她的本意并不是让他停下,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他见她望着自己,低过头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他的声音里仍有些喘息,却刻意平静:“舒窈,我们先成婚,给我机会让我来弥补你,好好地补偿你,好么?”他在她的话里听出了不安,相比于她的人,他更想完完整整地得到她的心。他们没有成婚,就已经失去了第一个孩子,有太多的遗憾,这些都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这一次他不能再让她再有遗憾。
    她只望着他,没有说话。他也没勉强,等了一会儿,便从她身上下来,在她身侧躺下,然后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的侧脸紧紧贴着他的胸口,还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他们都没有说话,像是一种相濡以沫的依偎,彼此的心跳渐渐让对方安稳。
    她是爱他的,即使她还是胆怯、惶恐、不信任,也不妨碍她现在爱他。
    然而这是一个让她对婚姻惶恐的年代,偏偏他又是出色、是英雄、是这个年代叱咤风云的人物。在这个年代,像他一样的男人没有几房姨太太,在外没有几位曼妙佳人纠葛反而让人觉得反常。法律道德是向着他们的,便连人们的认知也是站在他们那边,她想和谁一辈子白头偕老,她唯一的指望只能是他向着她。
    可她又知道他太多的过去,相比于顾小姐,她更在意的是当初他对其他女人的态度,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是从最初的热烈慢慢褪色成最后的厌倦?哪段感情的最初又不是你侬我侬?他对她的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她真的不知道。
    他其实也累了,连着两天已经没有阖眼,如今虽然日本人依旧虎视眈眈,可盛州城外的叛军已经剿除,他终于可以先安心睡一觉。她在他怀里,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最终是他先睡着,她听到了他浅浅的呼吸声。外面的天渐渐亮起来,隔着厚重的窗帘,透进来一两丝光来。
    熹微的晨光里,他睡着时的神情是安稳的,嘴角似乎还有那么一丝笑意。她喜欢他这个模样,不自觉伸手去轻轻碰他的眉毛。他睡着了便是由她摆布的,她看了他一会,便也有了困意,靠在他胸口伴着他身上的烟草味睡了过去。
    任子延原本跟梁师长下楼了,殷鹤成已经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可他突然想起有事,有折了回去。他虽然看到顾小姐来了,原本以为也不会太久,结果在门口一直都不见殷鹤成出来。
    他也困了,便在书房打了个盹,醒来时看了眼表已经一个半钟头了,他连忙赶到殷鹤成的卧室。他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挑眉看了一眼门外的守卫,“少帅出来了么?”
    守卫听他这么问,笑得暧昧,然后又摇了摇头。
    “这都一个半钟头了,也该完事了!”任子延有些不耐烦,抱怨了一句,准备上前敲门,想了想还是止住了。
    只是他刚准备下楼,一回头,却见帅府的五姨太来了。因为昨晚有一小队叛军在帅府周边的街道发动袭击,虽然离帅府还有一段距离,帅府中所有的女眷连同殷司令还是先都去最为安全的老夫人院里待着。
    这突然过来是做什么?
    五姨太见任子延也在,瞟了一眼殷鹤成的房门,凑过来问他:“听说顾小姐过来了,老太太让我来看一下,他们不会人都在里面吧?”
    任子延抬了下眉。却也点了点头。
    “多久了?”
    帅府里这些和女人相关的事他可是不准备操心了,去年因为帮着老夫人跟殷鹤成说顾小姐的事情还落了个不痛快,他“啧”了一声,悻悻答了句:“也就一两个钟头吧,雁亭两宿没睡,没想到精神还不错。”说完,他便赶紧下楼了。
    殷鹤成其实早就已经醒的,他素来起得早,有光照着就难睡着,这似乎已经成了规律。只是看着顾书尧还睡着,他不想打扰她。人就在他怀里,看得见、摸得着,索性就盯着她的脸看,也不亏待他。
    她的唇是浅浅的桃红色,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轻轻地靠过去。可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醒来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就那样盯着他看。
    他早就亲过她的,可这样偷偷摸摸被人抓了现行,却还是让他稍有些窘迫。
    她看着看着,却突然笑了出来。他见她一笑,索性直接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也是在这个时候,房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是女人的声音,“雁亭,雁亭,你起来了么?老夫人找你。”
    第132章
    虽然隔着两扇门,那女人的声音顾书尧还是认得的,是五姨太。
    这是帅府,不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五姨太待她还不错,只是不知是她替姨妈离婚,还是她与殷鹤成解除婚约,五姨太从此便对她爱答不理了,现在这样见面还是有些尴尬。
    顾书尧就势将殷鹤成推开,提醒他,“五姨太来了。”
    可她还没推动,殷鹤成已经一把握住她的手。他并没有过去开门的意思,反而将她往怀里拉。
    门外五姨太还在敲门,他全然不管,低头看着她淡淡地开口,“我知道。”
    殷鹤成心里明白得很,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阖眼,该交代的事情他也吩咐了下去,按理来说没人会来打扰他休息,五姨太这会过来敲门不过是听说舒窈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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