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看着你睡。”展开皱成了一团的鹤氅,替她披盖上。
    她抿唇而笑,笑容里依旧有少女般甘甜的味道,娇声道:“又不是只有这一夜,咱们在这里长久住下去,住到不得不离开时,说不定出去的时候是三个人。”
    他听了半是欢喜,半是忧伤。他从来没有告诉她,他只有三个月期限,期限一到就要复命,无法再逗留人间了。现在是子夜时分,等到天亮,就只剩二十四天了。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不知多少个二十四天如水一样无声流过,这次的二十四天却要细细品咂,连合上眼都觉得奢侈。
    “你的仇,不报了么?”
    她轻捺了下嘴角,“我不甘心就此放过那些人,可惜来不及了,也只能作罢。”顿了顿问他,“你一个人跑出来,门下的人怎么办?”
    紫府君到这时候才想起大司命和那帮弟子,愣了半天道:“等不到我回去,应该会上王舍洲吧,毕竟苏画回波月楼了。”
    崖儿哦了声,“我先前还在想,苏画和魑魅魍魉他们,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五大门派拿不住我,只怕要对波月楼不利。”
    她在人世间的牵绊,终究比他多得多。他沉默了下道:“若是你不放心,我天亮就带你回波月楼。”
    崖儿见他这么说,倒愣了一下,“你不必事事为我考虑,你应当由着自己的心意,和我在山里厮混。”说着翻身上来,骑在他腰间,“波月楼注定有此大劫,我回去不过带着他们厮杀。但若是我不在,他们可以各奔东西,自谋生路,反而比跟着我要好。我呢,就在这里避世,陪着我的心上人,过几天安稳日子。”
    她在高处,春盎双峰,芙蓉缀顶,令他感到目眩。他昏沉间什么都没听清,只听清了那三个字,“我是你的心上人……”
    她俯视他,像救苦救难的菩萨,“你是我的心上人,从凤凰台上初见,你就已经是了。”
    她还记得无根的长街上,抬袖拂拭琅玕灯的仙人,眉目鲜荧,月华都逊其一段磊落。曾经那样神圣高洁,可望不可攀,如今却落得和她这个满身血腥的人在一起。崖儿有些自惭形秽,其实她是配不上他的,全因自己先下了手,才让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听后仰唇微笑,笑容里有意气风发的味道。撑身坐起来,沉沉的长发纹丝不乱,依旧飞流般垂在胸前。双手扣住那一捻柳腰,温柔地摇曳着,“我在蓬山太多年,不通人情世故。听闻楼主治家有方,以后的日子,便劳请楼主千万分地爱我、惜我、调理我吧。”
    第57章
    融融的情话,抚平岁月罡风吹出的裂隙。外面不知是怎样一番斧钺横飞的乱景,但在雪域,却能体会到一种岁月静好的温软。
    红日悬在天边,满地的银雪折射出耀眼的光。这里远比外面的世界来得明亮,一切的颜色映衬着素白的背景,便显得格外浓重端庄。远处有高耸半空的雪杉和松树,虽不如乌桕浓艳,但有大气豪放的美态。如果这里搭个小屋,那里再置办个灶头,可以一边看日出东方,一边在柴米油盐中消磨时光。
    紫府君摸了摸刚捡回来的几根枯枝,念个诀,把它们变成了桌椅。随手捡起一片叶,当风一摇就是一架香案。起初他还在犹豫,不知究竟该不该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可想起里面的人,夜半之后到底当不得那种冷,她终究只是个凡人。
    这满身的修为,再不用早晚要过期,反正已经这样了,剩下的日子还是过得洒脱些吧。他起了个早,把山洞妆点了一番,家徒四壁怎么能称之为家呢,他将两张猞猁皮变作香软的褥子,还给她准备了一顶素纱大帐。打起帐幔,昨夜太辛苦,她正沉沉好眠。他抽身退出来,摆弄些杂草树根,把过日子必须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
    崖儿睁开眼时,满目飘拂的鲛纱,让她误以为回到波月楼了。怔忡盯着帐顶看了良久,隔着朦胧的经纬,看见山洞嶙峋的石壁,才确定自己身在哪里。床头有一套新衣,是蓬山统一的式样,月白的袍子镶嵌蓝色滚边,穿上很觉得温暖。她咂了咂嘴,发现做神仙就是好,危急关头总有让自己过得舒服的手段。他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以前一直一丝不苟遵循九州的规则,可是落进这红尘里,便开始一次又一次破戒。她有些担心,不知这些逾越积攒起来,最后会不会一并清算。
    从山洞里走出来,日光之下,雪原之上,一个素衣银袍的人正以枝为笔,在平整的积雪上练字。崖儿痴痴看着,恍惚蓬山的岁月里,那个圣洁的紫府君又回来了。他运笔如龙蛇,最后一个轻云蔽日的立刀作为收势,长风浩瀚,白玉簪头的锦带被吹得飞扬起来,那道清澈的眼波穿过繁复的纹理,落在她脸上。她心头一阵怦然,仿佛自己还是碧梅扛着扫把清扫落叶的杂役,见了天人之姿的府君,自发生出云泥之别的自卑感。
    “你醒了?”他丢了树枝过来,看她拘谨,觉得奇怪,“怎么了?”
    她笑了笑,“这阵子你一直奔走在云浮,我都快忘记你原来的样子了。看你练字忽然想起琉璃宫,你真的不属于这浊世,刚才的你才是原来的你。我在想,就算我将来投胎转世,每一世见到你,必定都会一眼惊鸿,不管我那世是女人还是男人。”
    紫府君眨眨眼,侧着头思量,“前面说不错,我很喜欢,可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
    她大笑调侃:“意思是就算我哪一世错投了男儿身,也还是不会放过你。”
    他的一双眼在天光下愈发明亮,眸中是深浓的笑意,趋身拉近她,怅然的语调回荡在她头顶,“如果你真的变成男人,那我也认了。一世祸害不完,还可以留到下一世一并结算。”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希冀地望他,“说定了,你要记住我,永远不能忘记。”
    他垂眼看她,“这话应当我对你说,你要记住我,不能忘记我。如果忘记了……偶尔午夜梦回,想不出我是谁,至少要对这张脸有似曾相识之感。”
    彼此都知道好景不长久,所以字里行间总有一股悲凉的味道。崖儿从来不是黏糊的脾气,生死也看得很淡。她从落地起就受尽苦难,人生最后能有这样一段辉煌,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万一有幸缘分不断,那时间绝不能浪费在兜转彷徨上。
    “我想不起来你就提醒我,做什么似曾相识?你告诉我,我们相爱过,曾经是最亲密的人。你长得好看,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他简直要发笑,她的贪财好色倒是从来不掩饰。许多人都惧怕她冷血无情,其实是他们无福消受这世间最可爱的姑娘。
    她回头看他们栖身的山洞,他给洞府做了个门楣,中间郑重地落了款,叫“波月洞天”。她眼里浮起一片凄凉,“和我娘比起来,我幸运得多。如果当年他们能逃过追杀,也像我们一样找个山洞安家,再也不问江湖事,那该多好!”
    他负手回望,淡声道:“人之生死都有定数,他们的故事结束了,你的故事才能开始。”
    她转头看他,“那么我的故事结束时,会成就另一个人故事的开始么?”
    他微笑,“你的故事不会结束,我不会让它结束。”怕她再追问,忙岔开了话题,“你带我去那片山崖看看吧,离这里远么?”
    崖儿说不远,那片山崖,是她爹娘最后一程的归宿。骨骸虽然移走了,但他们的魂魄不知是否还停留在那里。
    他们在广袤的雪域上行走,从这里过去,沿着小树林走上二里就到了。积雪踩踏,发出咯吱的声响,经常一脚深陷,需要身旁的人来扶持。远远看见那片凸起的山岩了,白天很寻常,但那个月夜,却是她父母头顶唯一的遮挡。
    时隔多年再站在这里,心里依旧感到凄惶。仙君的手紧紧握着她,温暖坚定,给她力量。她看着岩下的三块石头,缓声说:“我的母亲在别人口中,似乎除了容貌就没有别的了。他们提起柳绛年,无非是万户侯府的大小姐,一曲《绿腰》令天下男人无不艳羡。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母亲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她一生娇养,没有受过半点苦,最后却随我父亲亡命天涯。酒馆里的狸猫告诉我,她中箭后一声不吭,到死都没有对我父亲抱怨一句疼……”
    他哀戚地望着她,“所以你和你母亲很像,有坚韧的心性。”
    她赧然一笑,替他把话补全,“也同样遇见了值得托付的男人。两年前我来替他们拾骨,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拥有爱情,我活着,就是为了替父母报仇。也许是爹娘看我太可怜,把我推到了你面前,真是没想到,我居然会有这样的成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所谓的成就,很大一部分是指睡了神仙吧。其实也是这神仙道心不定,才最终上了她的钩。两个人的姻缘,是万万年前就注定的,不管以怎样的机缘巧合开始,是中规中矩还是剑走偏锋,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
    一缕发丝在她颊畔飞舞,他伸手替她绕到耳后,“我等了一万年,等来的是你,这何尝不是我的成就?”
    她在阳光下轻笑,红唇贝齿,说得娇俏,“我只怕引你破了戒,你就无所顾忌了。你这人太随缘,会不会再去喜欢别的姑娘?”
    白雪映照他的眉眼,他做出苦恼的神情来,上下左右端详她,“你这么胖,往我面前一站,我眼里哪还塞得下别的姑娘!”
    这下子她不乐意了,一蹦三尺高,“我哪里胖?聂安澜,你给我说清楚!”
    他只顾笑,被她摇得讨饶,“我说错了,说错了……”低下头,换了个暧昧的语调,在她耳边低语,“一个你便让我丢了大半条命,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应付别的姑娘了。”
    两个人之间的私房话,慢慢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启齿了。他能发现自己的改变,往日的蓬山之主不问世事,但千万年风平浪静的生活,早已令他感到厌倦。他生来是个情感丰沛的人,有一颗眷恋红尘的心,却被迫枯守琅嬛。万年的水滴石穿,棱角渐渐被打磨,但于不为人知处,依旧保有残留的锋芒。愈深入红尘,愈爱上这片泥沼,即便有灭顶的危险,他也深深坠下去,不愿起身了。
    笑闹间,有浅灰色的点移动,起先尚远,转眼就近了。他驻足四顾,周围狼群聚集,这种生灵有极强的戒心,在没有确定你对它们也是友善的之前,不会轻易接近你。
    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围着他们打转。直到狼王现身,立刻汇聚起来,在它身后站定待命。
    仿佛一场正经八百的交涉,人和狼对面而立。
    有风吹过,吹动狼王胸前厚重的皮毛,那宽坦的胸怀,简直和一个成年壮汉一般大小。
    白耳朵满脸肃穆,雪域上的狼群部落原本不止一处,这两年它到处征伐,已经一统天下,如今是真正的王者了。王者就要有王者的气派。它看看这个漂亮的男人,又看看老友,表示她应该引荐一下。
    崖儿也很郑重,她向紫府君比了比手,告诉白耳朵,“这是我的男人,他从方丈洲来,是镇守九州的琅嬛仙君。”
    然后又向白耳朵比了比手,告诉紫府君:“这是小白,雪域的狼王。我和它在一个狼窝里长大,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
    介绍完了,居然发现自己的来头很了不得,男人是神仙,兄弟是狼王,这样的身家拿出去,足以成为说书先生的新素材了。
    那厢的一人一狼呢,也十分庄重的样子,彼此点头示意,就算认过亲了。
    接下来例行的联络感情还是需要的,白耳朵照旧横扑上来,舌头在她脸上狂舔一通,以狼的方式表达了对她重返雪域的欢迎。他们在雪地里滚作一团,狼群也很快乐的样子,大家集体四脚朝天大肆磨蹭,然后起身抖落皮毛上的雪。一时雪沫子四射,紫府君闪躲不及时,被射了个满头满脸。
    抹了把脸,无可奈何。但是雪狼很讲义气,带他们去狼群藏匿食物的地方。那是一片盆地,大雪覆盖了周围的痕迹,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小白做了示范,鼻子在地上细嗅,嗅到一处,开始用前爪刨挖,很快拽出一只黄羊,扔到了他们面前。
    崖儿笑道:“这是把你当自己人了。雪域气候太坏,食物很少,每年开春的时候守在入口狩猎,猎到的黄羊都埋起来作为储备,等断炊的时候再拿出来果腹。狼能和你分享食物,是天大的面子。”
    紫府君看着四脚蹬得笔直,冻得冰块一样的黄羊,向狼王拱了拱手。
    崖儿退下腕上的跳脱,一头绑住黄羊的脚,另一端系在腰上。白耳朵又带她上了一处坡顶,这里地势绝佳,可以清楚看到五大门派的动向。那些江湖剑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饮酒烤肉,精神松散,也没有作任何防范。如果自己是孤身一人,也许天黑之后会潜进敌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然而现在……杀不尽也是不痛不痒,她答应了要过两天安稳日子的,就不能再恋战。
    她慢慢退回来,说走吧,“时候不早了,回家做饭。”
    紫府君顺着她眺望的方向看了眼,担心她会动心思,可她却先给他吃了定心丸,“他们人太多了,我单枪匹马涉险,万一困住了,还得让你来救我。刀剑不长眼,那帮人冠着正派之名,行的是龌龊之事,要是害你破戒杀生,那我就真的连累你了。”她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费力跋涉,身后拖着黄羊,不时还要回头望他,“仙君在我眼里,是世上最高洁的人,别让那些畜生的血弄脏了你,你只能被我一个人玷污。”
    他又红了脸,停下步子把她拽回来,也用不着她一步一个脚印了,抱起她腾身飞越山谷。他们在半空中驾云,底下是欢快奔跑的狼群,雪域里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涤荡了心头的阴霾。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要向上界复命。”这事一直在她心里,落地后处理了黄羊,把肉挂在草棚底下,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鱼鳞图就藏在雪域,托小白代我看管。回头我带你去取,将来要走时,也不必多费手脚。”
    他没有应,只说不急,“图册既然安全,暂且就不要动它。”暗中却在考虑,如果图册对她很重要,是否索性留给她。反正罪过的轻与重,对他已经没有多大分别,如果数罪并罚,削了他的仙籍,直接打入凡尘,那简直是求之不得了。
    崖儿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见他从容,也就不急在一时了。
    烤了昨天的狍子肉,问他吃么,他笑着缓缓摇头。她嘟囔了句:“你一定是世上最好养活的男人。”自己胃口也不见得多好,随意吃了一块就扔下了,只觉鼻子里呼出的气滚烫,扶着额头说,“我又困了,得进去补个觉,你要一起么?”
    一起好是好,但只怕又让她休息不了。忍耐再三还是摇头,推说要打坐,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
    崖儿倒恋恋不舍的样子,“不要走远。”
    “我哪儿都不去。”他送她上床,替她盖好了褥子。回身又去翻那火堆,往里面投了新柴。火光下一双眼清嘉坦荡,见她还望着他,宽抚地一笑,“我就在这里,你睁眼就能看见我。”
    她这才安稳闭上了眼睛,只是还不放心,隔一会儿便会掀起一道细缝来看。后来脑子愈发沉重了,支撑不住,落进了昏昏的梦里。
    第58章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病过了,大约是在十三岁那年吧,她跟随弱水门四星,隆冬的雨夜伏击一个商队。商队来得比预计的晚,她藏匿在草丛里,一个时辰连动都没有动一下。雨势稠密,浸湿的衣裳包裹住身体,像落进了沼泽里,无法挣脱。她从未那么期盼目标快快出现,至少挥舞起刀剑的时候,能够让冻僵的四肢和血脉重新活过来。
    商队来了,十几匹快马飒踏而过,她第一个蹦起来砍断了首领的马腿。后来混战,她的刺杀近乎疯狂,事后危月燕向上回禀,对她最大的控诉是不服管教,至于任务的完成,她得了个中肯的评价——嗜杀。
    其实她们不知道,她只是想尽快暖和起来,因为敌人的血是温热的。嗜杀在波月阁里也不是缺点,甚至算得上美德。虽然很多人因为她的残忍和目中无人退避三舍,但兰战却对她的表现却大加赞赏。从观指堂退出来后她就病了,生病对杀手来说太奢侈,如果你未立寸功,你就连卧床休息的资格都没有。
    她在床上翻滚,一会儿热得烧心,一会儿冷得哆嗦。几碗药灌下去也不见起色,苏画对药师说:“三天了,恐怕烧坏脑子。”
    阁里的药师无关痛痒,“禀报阁主一声,不行了就移到山洞里去吧。”
    波月阁旗下那么多女孩子,死了个把根本不算什么,如果她不是兰战亲自过问的,死活根本不必惊动阁主。崖儿听着,那些对话忽近忽远,弄不清到底是谁说的。真把她送到山洞里等死,她也无法反抗,因为实在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苏画把她的病情如实呈禀了,兰战来看她,不胜唏嘘道:“雪域里光着身子都能活六年,现在淋了一场雨竟然要死了?人啊,果然娇惯不得。”
    如果还笑得动的话,崖儿也许真的会笑出来。这些年她在弱水门吃尽了苦,原来有衣蔽体,有屋可住,就够得上“娇惯”了。这位阁主指鹿为马还一脸中肯的样子,常叫她觉得恶心。铺板上伸张的手指无意识地屈成了爪状,可惜握不动,她除了喘气,什么都做不了。
    厌烦至极,不是不爱热闹,是因为来这里的人都是为看她的热闹。她宁愿这些人不要出现,就算死,也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
    兰战当然并不愿意就此放弃她,毕竟神璧依旧下落不明。他观望一阵子,吩咐继续治,转身出去了。崖儿别过头,又陷入了一片混沌。
    外面开始下雨,她听得见雨滴打在廊檐上的声响。有轻轻的脚步声,镶嵌进飒飒的春雨里。她勉强睁开眼,有个身影立在她床前,天色昏暗,逆光相向,她看不清他的脸。起先以为是兰战,因为身形很像,但那人身上的熏香和兰战并不相同,兰战常用龙鳞,而这人的衣袂,散发的是刀圭第一香。
    她以前受训,分辨过上百种香料,对刀圭第一的印象很深刻。这种冷香,寒中带辛,一旦燃起来,绕梁不散,可以持续三日。兰战刚走没多久,不可能这么快换了香,阁里其他的男人和她没有交集,她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来探望她。
    努力眯起眼,试图看清他,但没有成功。窗外雨声更加绵密了,一阵风吹过来,那人的衣袖在她手背上留下若有似无的触感。她没有力气问他是谁了,恍惚着,在疑惑里睡了过去。
    时隔这么多年,几乎从记忆里消散的一段经历,居然又莫名跳了出来,真稀奇。她到现在都没弄清那个人到底是谁,也没有和别人提起。从梦里醒来,恍惚间有一只手落在她额头上,她听见仙君的声音,“你病了。”
    崖儿睁开眼,眼眶发热,要喷出火来似的。勾着头想起身,又倒了回去,嗡哝着:“精神头一松懈就要得病,没关系,明天会好的。”
    她向他伸出两臂,紫府君俯身来抱她,“怪我迂腐,要是早点动用法术,你也不必出去打猎。”
    他身上带着凉意,正好用来平息她身上的火。她闭着眼吸了口气,“吃还是要吃的,那些枝枝叶叶又不能填饱肚子。”
    她烫得像火炉似的,他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摩挲,“雪域没有草药,小白带来了羚羊角,我磨成粉末了,过会儿你服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一面说,一面看她面色,“冷么?我把火烧得旺些。”
    她却无赖地笑,“火堆烧得再旺也没有用,仙君何不直接在我身上放火?”
    人热得两眼满布血丝,还不忘口头上占便宜,紫府君哼笑一声,“现在放火,只怕你生受不住。”将她压回去,又温声道,“我去给你熬碗肉汤,热热地喝下去,寒气就散了。”
    他提袍走出山洞,姿态娴雅,依旧一派清正文人的神韵。可站在灶头前,却开始犯难,仙人辟谷,自己早就不食烟火了。应该怎么把肉炖出汤汁来,甚至怎么使用自己变幻的所谓灶头,他都一窍不通。
    反正无论如何,先试试再说。于是紫府君开始尝试洗手做羹汤,在熏出了满脸涕泪,熏得山间狼烟直上后,终于还是让他做成了。
    人生来聪明,就算略走弯路,最后也不会空手而返。他把肉汤端到她面前,催促她喝了,崖儿捧在手里,喉头微微哽咽。她想落泪,但又觉得很难为情,便解嘲式的笑了笑,“唉,这是头一回有人给我开小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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