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蝉看着他那一脸风轻云淡的笑就觉得他准定又在暗嘲她什么,气哼哼地一瞪他,就蹭下了床:“我跟元明玩儿去,不理你!”
    元明已经一岁多,会走会跑了,特别爱屁颠屁颠地跟着她,可好玩了!
    比他爹好玩多了!
    谢迟噙着笑没吭声,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上。于是,他便看见叶蝉走到门口又往后一退。
    谢迟抬起头,见刘双领走了进来。
    “君侯、夫人。”刘双领站在门边作揖,“宝亲王正妃侧妃来了,说要见夫人。”
    谢迟锁起眉头:“你跟她们说,夫人八个月的身孕不宜劳累。有什么事,我明天去诏狱问谢逢好了。”
    他能体谅她们为谢逢的事着急,可他也急啊。眼下没动作,不是因为什么都做不了么?她们总到这儿叨扰孕妇也没用啊?
    但刘双领滞了滞,又说:“侧妃是哭着来的……”
    叶蝉一怔,旋即道:“那请去石舫吧,正好我出去走走。”
    刘双领迟疑着看向谢迟,谢迟一边不满地睇着叶蝉,一边挥手让刘双领去照办。
    刘双领欠身告退,叶蝉挺着肚子往床边走了两步:“别生气,我有着身孕,也不高兴她们来扰我。可反过来说,要不是有急事,谁想总来烦一个孕妇呀?”
    谢迟边啧嘴边下床穿鞋:“我家小知了人美心善。”
    叶蝉看看他:“你干什么去?”
    “送你去石舫,然后我去书房读书。”他说着便走过去揽住了她,叶蝉还有点不好意思:“两位王妃见了不方便,我自己去就行。”
    谢迟一哂:“我把你送到湖边就走。”说罢就不由分说地揽着她出门了。
    晌午日头足,周志才手底下的小汇子一边在后头帮他们撑着绸伞遮阳,一边摒着笑看君侯在夫人身边瞎开心。
    小汇子比谢迟略小两岁,谢迟又是家主,他平日里都觉得这位君侯还是很有威严的。不过把夫人跟君侯搁到一块儿,小汇子便总是很难摆正心态。
    君侯在夫人面前似乎永远愉悦、永远热烈,时常透出几分童心未泯的味道,教人看着都跟着一起高兴。
    小汇子从不后悔挨那一刀成了宦官,因为当时家里闹灾,全村的人都没活下来几个。挨了那一刀之后,他好歹吃穿不愁,传宗接代什么的,顾不上也就顾不上了。
    可有时候看看君侯夫人的相处……他也是真羡慕啊!
    他也想像君侯宠夫人这样宠着自己喜欢的小姑娘。可惜这事就算他没挨那刀也没用,他喜欢的小姑娘,也在那场饥荒里被饿死了。
    到了离石舫不远的地方,谢迟就折向了书房,由着叶蝉自己去见宝亲王正妃侧妃。
    叶蝉走进石舫,便见南宫氏双眼都红着,显然刚哭过。
    见她进来,二人都立即起了身,全不给她见礼的机会。胥氏更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夫人……”
    “出什么事了?王妃请坐,慢慢说。”叶蝉说着和她们一道落了座,让白釉去上茶,方才吃的合口的山药豆沙糕也叫再上一碟来。
    她努力地想让胥氏和南宫氏平复些情绪,有一句每一句地和她们寒暄着,静等到茶点端上来,才开口问:“二位什么事?”
    “诏狱……”方才还能撑住口气和她闲聊的南宫氏一提正事就撑不住了,眼泪一下涌出来,慌忙摸出帕子来擦。
    胥氏挑眉,带着几分嫌弃睃了她一眼,径自向叶蝉道:“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诏狱突然就不让我们进了。早些时候,差个下人进去送送衣服、送些吃的,都还是可以的,左不过有狱卒盯着,不让多说话。现在突然连门也不让进,什么都不叫收,我们心里实在不安生。”
    叶蝉也微微心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十来天了。”胥氏叹气,“我们初时以为是偶然碰上不好说话的狱卒当值,再差人时就多叫多塞银子。可试了三四回,当值的回回都不同,却都无一例外地不肯通融。”
    叶蝉轻吸凉气,定住神想了想:“会不会是谢遇?”
    胥氏摇头:“我们问过五世子妃几回了。她说,五世子拍着胸脯担保,自己虽然看我们殿下不顺眼,但没做过这种事。我们不好直接见五世子,可从世子妃的神情看,倒不像是假的。”
    若是这样,就很有可能是谢逢真的出事了。或许是诏狱里开始审他了,也或者是他被提去了别处?
    叶蝉不敢贸然下定论,只和上次一样,向她们承诺说:“我会把这些都告诉君侯。若他能出力,一定会出的。”
    胥氏和南宫氏原也就是想跟这边及时通通气儿,没指望一定能办成什么。见她应下,二人就松了口气。然后,二人又陆陆续续地说了些近来的大事小情,叶蝉一一记住了,她们就千恩万谢地告了辞。
    她们是来求人的,叶蝉又有着孕,二人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她多送。早早地把叶蝉劝了回去,就自己出了明德园。
    二人一道上了马车,马车驶起来,南宫氏又无声地抹了好半晌眼泪。
    胥氏冷眼睃着她,睃了一会儿,竟然有点不忍心。
    她是不待见南宫氏,她是正妻、南宫氏是宠妾,单这一条就足够让她们不对付;她对南宫氏也看不上眼,因为南宫氏除了哭哭啼啼什么都不会,她出来求个人,南宫氏还非得跟着。
    可是,南宫氏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也确实很可怜。
    胥氏又绷了一会儿,心情矛盾地攥了攥她的手:“别哭了。”
    南宫氏一怔,胥氏沉了沉,尽量缓和地道:“不管怎么样,日子都还得过。你现在就一个劲儿地哭,万一殿下当真……”
    “你不能说这种话!”南宫氏有些失仪地张口吼她,胥氏锁眉摆手:“好好好,我不说。”
    自欺欺人,没点出息。
    胥氏漠然片刻,忽地又开口:“先前那孩子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迷了心窍了。”
    “……”南宫氏银牙一咬嘴唇。
    提起那个孩子,她自然还是恨胥氏的。她恨胥氏步步紧逼,即便她已然毕恭毕敬,胥氏还是害了她的孩子。
    可眼下胥氏这么一开口,她又不知道还能怎么跟她发这个怨气。
    两个人之后就都再没说话,她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各自想着各自的不甘,各自想着万一谢逢当真有个什么闪失,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月明苑里,谢迟听叶蝉转达完了两位王妃的来意,就骑马回了洛安,去诏狱走了一趟。
    结果不出所料,他也进不去大门,看来并不是谢遇的手笔。
    不过,他见到了几个熟人,因为诏狱归御令卫管,御前侍卫也归御令卫管。他便跟一个从前见过面的千户套了套近乎,问他:“你跟我稍透个底,我绝不跟外人说——宝亲王到底怎么样了?”
    那千户拍了拍他的肩头:“兄弟,别问,真别问。我怕掉脑袋。”
    坏了,真的出事了。
    谢迟又骑马回了明德园,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不住的嗡鸣。他依旧摸不准这事到底有多大,只能尽快将这些都告诉了谢逐谢追。谢追是彻底傻了,谢逐怔然片刻后摔了杯子:“陛下到底为什么啊!”
    谢迟赶忙让屋里的下人都退出去,重重沉了口气:“别说了。”
    谢逢就是祸从口出,他们这儿再来一个?
    谢逐咬咬牙,硬生生咽下了更多的怨愤。屋里安寂片刻,他颓然坐回了椅子上:“如果陛下真要砍了谢逢……”
    他抬眸看向谢迟,谢迟垂下眼帘:“我舍了这个爵位不要,也得进宫为他说两句话。”
    谢逐和谢追各自点头,同样都是这么想。
    他们三个里,谢逐谢追是亲王世子,如若惹事,免不了要牵连着父亲去告罪;谢迟更背负着一家的荣辱兴衰,如果他这个勤敏侯倒了,府里就什么都没了。
    他自然想一直护家里周全,自然希望能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可对当下来说,他去求个情,左不过是丢了爵位,穷日子也有穷日子的过法,却没准儿能救谢逢一条命。
    他不能眼看着谢逢冤死。
    谢迟一时间满心的大义凛然,于是在向谢逐谢追告辞后,他就去和爷爷奶奶、和叶蝉都说了这个打算。他们都支持他,爷爷奶奶笑着说没关系,家里也不是没穷过,叶蝉则在听完他的话后直接抱住了他:“你要是想拿你的命换谢逢,我不同意。拿爵位能换的话,咱非换不可!不然我日后过着好日子都要觉得亏心,那可太难受了!”
    接下来的数日,一家子都过得战战兢兢。叶蝉还苦中作乐,在吃点心的时候乐呵呵地跟谢迟说:“从前吃就图个味道好。如今想着好日子不知道哪天就要飞,吃起来好像更享受了呢!”
    ——这句话弄得谢迟心疼地抱了她半天,十分愧疚地吻着她一再说小蝉我对不住你。
    四月廿八,宫里忽传圣旨,废黜谢逢的宝亲王位。
    消息传到明德园时,谢迟刚把元显接回来。夫妻两个遭雷劈般滞了半晌,看得元显在二人间发愣:“爹?娘?”
    谢迟深深地吸了口气。
    叶蝉颤声道:“长痛不如短痛……该办的事就赶紧办吧,明天就进宫。”
    但第二天一早,却又有新的消息传了出来,说谢逢平安地出了诏狱,已经回府去了。
    谢迟彼时刚刚起床,听言匆忙吃了几口早饭,就备马驰向了洛安。
    洛安城中,宝亲王府门上原本的牌匾已经摘了,按亲王府规制拜访的石狮、门墩也已撤去,朱红的宽大府门前门可罗雀。
    谢迟上前叩门,门内的小厮开门时一脸心惊,见是他才松了口气,匆匆将往里请。
    “人怎么样?”谢迟边走边问,那小厮哑了哑,苦笑说:“若是跟从诏狱里出来的其他人比,倒是好得很了。”
    谢迟心里咯噔一沉,摆手让他不必再跟着,径自加快了脚步,直奔谢逢的住处。
    卧房中一片安静,正妃侧妃都被挡在了门外,心下虽然焦急,却又不敢硬闯。
    谢迟的到来令二人匆匆避开了,他也没有理会门口宦官的阻拦,硬是进了屋,一眼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人:“谢逢……”
    谢迟不敢猜他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直至走到榻前,他才得以微微地松了口气,因为谢逢虽然盖着被子,但胳膊都搁在外头,没见有伤。
    下一瞬,他松下去的那口气又重新悬了起来。
    ——他看到谢逢怔怔地望着墙壁,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和他当日去诏狱探望时已判若两人。
    “……谢逢?”谢迟小心翼翼。因为谢逢的样子让他下意识里觉得,说话的声音大一点都会击垮他。
    谢逢仍神色恍惚地望着墙壁,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回过头来。
    又反应了好一会儿,他认出了眼前是谁:“哥……”
    他惶恐不安地抬起手,谢迟赶忙握住他,连声道:“没事了,你现在回家了,没事了。”
    谢逢战栗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没有谋逆。”他嗓音沙哑而无力地辩白道,“我没有谋逆,我没有反心……”
    谢迟说不出话,被他带得也轻颤起来。
    “陛下为什么不听我说……”他哽咽着,声音里满是惶惑,“我没做那些事,他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一步,亲王的位子没了,仕途也更不必再提。
    陛下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甚至从未让人审他。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每日所做的事,只是在牢房里跪地听训。似乎从第一日开始,他不忠不孝的罪名就已定了下来,没有人想再听他的任何解释。
    那一时一刻都太可怕了,时时处处担惊受怕,时时处处备受煎熬。如果不是知道外面还有家人在等他,他必定已经死了,他想多想以死明志。
    他不能死,于是他足足地熬了一个月,此时依旧惊魂未定。
    第95章
    紫宸殿中,万籁俱寂。
    傅茂川进殿时也没声,皇帝察觉到了人影亦没有抬头,继续批着奏章问:“回去了?”
    傅茂川定住脚:“是,人已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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