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指了指书房:“在一只大箱子里找到的,傅母说,比她的字好看,让我照着这个练!”
    这是元晰从前没用完的字帖,张子适写的。
    崔氏心里一阵酸涩。
    自那封报平安的信之后,他们就没再有过任何联系,不是不想,而是她觉得有些念想断了也好。
    太子纵然死后被废,但她与太子没有和离,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嫁。
    而且,太子死的时候,她和张子适都在场。陛下不追究,是因为陛下大度,是因为陛下也恨太子。可若陛下觉得她和张子适不清不楚的,那件事在陛下眼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说不清了。
    如若他们当时当真有什么,那崔氏也认。可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发乎情止乎礼,一直克制得很辛苦,她不想让任何事情脏了那段情分。
    所以,这辈子……可能到底是有缘无分吧。
    但崔氏的念想还是没有变。她还是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返回洛安,她可以再见他一面。
    也许那要等到很多年后,也许他那时已经娶妻生子。但没关系的,她只想远远看一眼,只想知道他远在甘肃的这些年,是不是过得都还好,就可以了。
    然后,他们就真真正正的一别两宽。
    一个月转眼过去,在天气愈加温暖的四月里,谢逢在难得不当值时,在书房里算了一上午的账。
    ——敏郡王府没传出坏消息,这说明六公子至少在这一个月里没出事。能活过满月,身体大概就会好很多,再过了百日就更好一些。
    这事个好事,谢逢当真高兴。可这也意味着,他这当叔叔的得备两份礼。
    元明出生的时候,打的长命锁花了五百两银子,元昕那时是二百两。现下这两个……太小总归是不合适的。
    可府里近来确实拮据。
    虽则他的兄长们,还有谢逐谢追谢迟、外加忠亲王府一直都在帮他,可最近胥氏有孕,得进补吧?产婆得请吧?乳母得提前备下吧?这就零零散散地花了不少钱。
    在往前算,他一个兄长冬天时大病了一场,也花钱如流水。
    另外几位庶母也都已不年轻,时常有点小病小在,都是开销。
    除此之外还总有不可避免的交际应酬上的开支。这方面,他从前不太在意,现在反倒更加不敢省了。因为落罪的事情,他在洛安已一度让人避之不及,再不多花钱走动,他会更加寸步难行。
    可谢迟那边……
    谢逢知道谢迟不在乎这些虚的,可他还是想尽份心意。
    敏郡王府帮他太多了。
    谢逢于是在书房里急得抓耳挠腮,南宫氏进了屋他都没察觉,她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他才一下回了神。
    “……你怎么来了?”他莫名地有点心虚,南宫氏扯了扯嘴角:“胥姐姐说你一早就把账本要走了,愁钱了是不是?”
    然后她递了两张银票给他:“二百两,我自己攒的,你先拿去用。”
    谢逢:“……”他闷了半天说,“我怎么能动你的钱。”
    “我的钱也是府里给的月例啊。”南宫氏说着,又递了两张给他,“这是胥姐姐的。她大着肚子不方便,让我拿给你。”
    谢逢:“……”
    南宫氏嗔道:“别总愁眉苦脸的。要不你立个字据,钱债肉偿?”
    谢逢被她说得蓦然一笑,脸都红了:“嘴巴越来越毒!行,我今晚找你还债去。”
    “今儿还是算了吧。”南宫氏啧嘴,“胥姐姐有着孕,你多哄哄她。别让我操心啊,我走了!”
    南宫氏说完就轻轻松松地走了。
    谢逢:“……”
    他心情很复杂。两年前吧,他府里这两位还在为了他争宠呢。后来府里落难,她俩反倒关系越来越好。现在他甚至时常有种错觉,觉得她俩才是关系真好,他呢,是被她俩推来搡去哄对方高兴的道具。
    谢逢对此无语凝噎,觉得是个好事吧,又笑不出来。
    明德园里,叶蝉迎来了自生完双生子后最开心的一天!
    不是因为出了月子,而是因为太医说,百岁应该能活了——虽然身体还虚,如果着凉生病会比别的小孩子更危险,但是不至于随时可能断气了!
    叶蝉于是大喜过望,大喜过望之下她连胃口都好了,大上午的就想吃冰糖肘子。
    中午又点名叫了俩大菜,四喜丸子和清蒸鱼。
    晚上呢,她想到个坐月子时进补的东西,便跟青釉说:“我想再吃一顿那个药膳解馋,是鸡汤,用的药叫紫什么河的。”
    青釉认真想了想:“……紫河车?”
    然后叶蝉就从青釉口中得知紫河车是个什么鬼了。
    于是,谢迟正在书房外陪孩子们玩着,就看叶蝉面色僵硬地走了过来。他以为她有事,便让孩子们先进屋吃点心,结果叶蝉张口就问:“那个紫河车是……胎、胎盘……?”
    谢迟:“……”
    “是。”
    叶蝉蓦地扭脸扶墙:“呕——”
    她眼下胃里倒没什么可吐,就是反酸干呕。谢迟神色尴尬地给她拍背顺气,她呕了半天,用帕子抹了抹嘴,又神情挣扎地问他:“是别人的,还是我自己的?”
    谢迟:“你自己的你自己的。”
    叶蝉:“呕——!!!”
    “?!”谢迟哭笑不得,“怎么自己的还吐啊!”
    叶蝉从干呕中偷闲争辩:“让你从自己身上切块肉炖汤喝,你喝得下去吗!”
    “……”谢迟一时觉得很有道理,但这会儿当然不能顺着她说,只能劝她道,“我觉得不是这么说的,你看猪肉牛肉、鸡鸭鱼羊咱们平常都吃,我们都是靠这些养起来的,那吃吃自己跟吃它们也没差别嘛。”
    叶蝉:“呕——”
    谢迟:“……再说,你没有走神咬嘴唇咬下薄皮咽下去的时候吗?怎么嘴上的你能吃,胎盘就不能了?”
    叶蝉:“呕——”
    谢迟:“……”
    罢了罢了,由着她呕吧,先呕舒服了再说。
    半刻后,叶蝉终于呕痛快了,被谢迟扶进屋去坐。刚才一直在屋里暗搓搓围观她干呕的四兄弟不住地埋头偷笑,被她瞪了之后又硬绷起脸,正襟危坐。
    元明端着酸梅汤来讨好她:“娘您喝!”
    叶蝉很想维持住威严拒绝讨好,但是吧,酸梅汤对于刚干呕完的人来说,确实诱惑力很强。
    她于是就接过碗来,喝了一口。
    谢迟坐在书案前闷头又笑了两声,接着问她:“那晚上你还要那汤吗?”
    叶蝉一个眼风扫过去,谢迟赶忙闷头不做声了。
    入夏,天气从暖和逐渐变成炎热,洛安城中卖冰碗的小贩生意愈发兴隆的同时,南方数城都渐渐紧张了起来。
    ——又有很久没见一滴雨了。
    许多河道都已干涸,大地皲裂,农户们挑水灌溉庄家变得越来越难。
    但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久旱必有蝗。
    七月末,蝗虫如乌云一般压过一城又一地。谷粒被吃净,庄稼的杆子也被啃断。人们尚还无暇反应,它们便又已飞起,呼啸着袭往下一地。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八月,原该秋收的时节,延绵百里颗粒无收。皇帝下旨免去赋税,但减免赋税并不能让百姓有粮糊口。
    九月,朝廷开仓放粮,然则灾民众多,存粮有限。
    十月,许多地方已然转冷。没有钱粮果腹的百姓不得不举家奔逃,想逃到江南富庶的地方,或者都城洛安,求一口米活命。
    十一月,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有山林的地方,野菜早已挖净,树皮也已扒光。四处都可见饿死的灾民,四处都有走兽在啃食尸体。
    白天是野狗,夜里有野狼。
    腊月,大批的流民涌至洛安城外,人数日渐增多。许多守城官兵在抵挡流民时被打死,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这座盛世之中的大齐都城,顿时变得危机四伏。
    第121章
    谢迟因为那三个月的长假,确实耽搁了不少事。朝堂上风云变幻了好几轮,他再回去时,发现入朝听政的宗亲又少了好几个,自己一时也不太插得上话了。
    于是他便暂且在光禄寺担了个闲职,每天料理料理日常事务,平平无奇地过了一阵子。
    倒是蝗灾这事,让整个朝野又紧张了起来。
    城外闹起了事,皇帝连夜急召朝臣议政,他们几个宗亲也被叫了进去。
    紫宸殿中灯火通明,却是满屋子的安寂。天灾人祸总被放在一起说,但其实,天灾总是比人祸更可怕的。
    因为天灾总会招致人祸,但人祸鲜少引来天灾。
    天灾若不好好治理,接下来就该是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天下易主了。
    皇帝疲惫地揉着眉心,长叹了口气:“洛安城外现下流民已逾几万,都说说吧,如何是好。”
    众人便议了起来,大事当前,各抒己见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有说打开城门放粮施粥的、有说派兵镇压,还有说在城外想法子安置的。
    十王府里的世子谢辸年纪轻些,张口就说怎么不让流民抓蝗虫来吃?那玩意儿是可以吃的啊。
    殿中静了两息,众人还是笑出了声来。
    这真是富足日子过久了的人,才会说出的话。
    不闹灾时,偶尔抓个蝗虫或炸或烤,那叫尝鲜解馋。真闹起灾来,哪有工夫去抓?
    蝗虫袭来之时起码是成千上外,在田上待最多一刻,庄稼便已尽数被吃干抹净。别说让人抓了,就是拿网去扑,也扑不了多少下来,所以蝗灾才困扰了中原大地千百年之久。
    ——若真是抓来吃了就能解决这灾,祖祖辈辈都是傻子吗?
    六王府的谢逯一边不住喷笑一边跟谢辸解释了这些,谢辸涨得满脸通红,闷着头跪地谢罪:“臣丢人了。”
    皇帝也是哭笑不得,虽觉得烦心不已也没法怪他,只得摆摆手:“起来吧。”
    谢辸面红耳赤地坐回椅子上,皇帝一叹:“刚才你们各自提的主意,都写下来,明日一早接着廷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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