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秦恒一脸自责,再觑一眼周行大腿内侧的伤处,刘拂嘴角微抽。若非她一直压着周行伤处的手上已沾满了血迹,怕是要狠狠抓上一把,以解心头只恨。
    这苦肉计使的真好,倒累得她心惊肉跳。
    以痛楚解酒意,这样的蠢办法,也亏他想得出来。如此直来直去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便是达成所愿,也白瞎了他与少将军相交多年。
    竟是完全不通兵法妙处,只懂硬来。
    刘拂心中恨恨,却也不能放任不管。
    大夫不知何时会来,还是先给周行止血才是。
    此时陈迟已快手快脚地要来了热水净布,剪子蜡烛,又有秦恒亲自翻出来的上品金疮药,东西倒也算得上齐备。
    刘拂咬牙,拿起剪子。一直压着总不是个事,要先除了碍事的衣裳才好擦拭伤口,上药止血。
    “公子,还是交给奴才吧。”
    从取回东西后就默不作声的陈迟抢过刘拂手中剪子,将人挤开后,用脊背挡住她的视线。
    “您……您要不要先与秦公子出去,这里奴才一人就能应付来了。”
    刘拂微愣,否决了他的提议。
    陈迟挡在她面前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僵了僵,在刘拂的催促下,才继续动作。
    当裂帛之声想起后,刘拂才醒过神来。
    低头看了眼自己满是血迹的掌心,颇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方才……竟是一直按着周行的腿根……
    不待她生出多余的心思,身边事端又生。
    “哎,秦兄?!”
    刘拂伸手去扶摇摇欲坠的秦恒,却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染血的手掌,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亏得她眼疾手快,才能护着对方不至摔倒。
    吃力地将太孙搬至床榻空着的那边,刘拂轻叹口气。
    起居注什么都记,怎就不记仁宗恐血!
    ***
    周行清醒过来时,甫一睁开眼,便对上近在咫尺处,阖眸酣睡的太孙。
    他悚然一惊,腾地坐起身来,一个不慎,就被牵扯到的伤处激出一头冷汗。
    被周行吵醒的秦恒迷迷糊糊睁开眼,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周兄,你醒了啊。”
    “你……秦兄,我怎么会在此处?”
    秦恒起身,披了件衣衫,顺手替周行倒了盏茶:“昨夜你我共饮一夜,早上云浮来寻你时发现你身上有伤,因着不好移动,所以便安置在我这里了。”
    见周行一脸恍惚,秦恒正了正神色:“若非小弟贪玩,周兄也不至于受此苦楚,实在抱歉。”
    周行目光微闪,观太孙确是一脸内疚,便道了声无妨。
    本就是他处心积虑,若是以此为挟,才真的会坏事。
    见周行并不放在心上,秦恒这才放心。
    半途被打扰的困意再次涌现,秦恒睡意朦胧的样子让整个人都显得稚气许多,与平日端方有礼的样子全然不同:“后来我酒意上头……想来是云浮图清闲,便将你我凑到一个床上了。”
    小太孙说着说着,便兴致勃勃地扯了扯周行袖子:“周兄,你与云浮他们饮酒畅谈后抵足而眠,是不是也是如此?”
    周行:……
    从来都是他早早去睡,再被蒋存等人带回府中……以阿拂酒量,哪里有最后抵足而眠这等好事。
    仅仅一夜,太孙对他的亲近,就比这一个多月积攒下来的还要多。
    能在太孙未登基前与他存下如此情分,他的直臣之路比之原来不知要顺畅多少。
    阿拂她,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是对太孙态度的转变早有预料?
    不论她有心还是无意,都为自己铺平了坦荡仕途。
    一个久居深宫从未有过玩伴的少年,即便胸中有天下,却也被圣上保护得周到完全,渴慕友情,也属正常。
    阿拂……阿拂……
    周行握拳,状似无意般问道:“阿拂呢?”
    秦恒望眼屋外,轻声道:“许是带着护卫们,去救助灾民了吧。”
    周行神智终于回笼,挑眉道:“灾民?”
    “傍晚时分地龙翻身,城隍庙塌……”秦恒抿唇,“周兄,若非你昨日的酒后戏言,只怕不少百姓会在集会时受伤。”
    “如今虽然有不少房舍倒塌,却无一人伤亡,实属我大延幸事。”
    周行微愣。
    如此说来,阿拂确实可窥天机……那她救得如此多的性命,可会损伤自身?
    “阿拂她……”
    秦恒截口道:“云浮他便是出去救助失了家舍的百姓了。”
    他脸上喜意全散,满满的都是担忧:“我听传闻,京中虽有震感却未受灾,只不知直隶各府如何。”
    两人各怀心思,室内一时陷入沉静之中。
    见太孙神色黯然,知晓这是个进一步拉近彼此关系的好时候。
    周行再如何担忧刘拂,也只得垂眸掩住情绪。
    许久后,他复又抬头奇道:“秦兄,我醉后胡言,又怎会救了百姓?”
    第92章 嫌隙
    明知故问。
    若周行哄骗的对象不是太孙, 以他僵硬的语气,只怕要被人一眼看穿。
    正欲抬手敲门的刘拂到底没忍住,对着苍天翻了个白眼。
    “公子?”在后面处理事务,晚一步过来的陈迟疑惑道, “您不是要去看望三公子么?”
    路已铺好, 下面的该如何走, 还是要看周行自己。
    想着她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刘拂摇头回身,决定先去处理陈迟的事。
    “小迟。”刘拂扯着陈迟的袖子, 将人拉到远处的凉亭下, “你这‘您’啊‘奴才’的, 是哪里胡糟乱学来的?”
    打她自春海棠那儿领了陈氏兄妹在身边起,就从未在“公子姑娘”外, 要求他们用过什么敬称。
    让陈蛮将喊她一声主子,真是折寿。
    陈迟未曾想过会有此一问, 微愣后僵硬地站在原处,许久才答道:“是您说的, 让我多看多学……小梨子他……”
    真是随口一句话, 闹出这许多麻烦。
    刘拂截过话头:“合着我这些日子, 让蒋公子、周公子尽心教导你, 你全没看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学好拳脚武艺,才能更好的保护您。”
    “等处理完灾民琐事,咱们回京时,约摸着正是殿试之前。”将人硬拉得坐下来, 刘拂语重心长道,“今科除了徐公子外,其余几位全不下场,而待到三年后再开科举,你便与他们同去。”
    陈迟大惊失色:“我不过才读了两年书,能过乡试都属万幸……”
    刘拂哼笑道:“怎得,不奴才奴才的了?”
    见陈迟垂首不言,察觉到少年平日隐藏的种种心事,刘拂知道,她之前随口埋下的心结,今日必要解了:“你叫春海棠什么?”
    陈迟答的毫不迟疑:“干娘。”
    “她是我姐姐。”刘拂认真道,“你若真想讲究尊卑辈分,不如唤我一声‘姨娘’”
    陈迟:……
    他所有自辨的话,都噎回了嗓子眼里:“姑娘,别闹。”
    半大的小子,一句话说的饱经沧桑般无奈至极。
    刘拂哼哼一声,也不迫他改口:“大家都是从饶翠楼中出来的,要不是有这份香火情在,我何苦劳心劳力让蒋公子、周公子尽心教导你,以备来年武举?”
    “武举?”
    ***
    屋内,秦恒犹豫再三,像是终于做出什么决定般,轻舒口气。
    他起身整了整衣袖,向着周行一揖到底。
    早知秦恒身份的周行心下一惊,硬逼出了铁板桥的功夫,将自己死死钉在座上。他强忍着不动声色,抬手去扶秦恒:“秦兄这是做什么!”
    秦恒直起身,抿唇轻声道:“周兄高义,是以,我不愿再瞒。”
    周行已猜到他要说什么,适时地摆出一脸沉思与不解,注视着秦恒:“秦兄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不如坐下谈。只要事出有因,又不有违于国家大义,不论阿拂与我,都不会因此与秦兄生了嫌隙。”
    如果刘拂在此,定会收回方才对周行不会做戏的评价,好好夸夸他。
    他的表情虽有些僵硬,但语气中情感丰满,让垂眸不语并未看他的秦恒深信不疑。
    秦恒深吸口气,抬首朗声道:“我本名恒,乃景惠太子之子。”
    又从腰间荷包内取出一枚小小玉印,摊在手上展示给周行。
    白玉雕刻的精致小印底部,端端正正刻着“大延秦氏皇太孙恒”八个字。
    周行微愣,掀被翻身下床,叩首于地:“学生周行,参见太孙。”
    干脆利索的动作扯到伤处,让他疼的煞白了脸。满额细汗的周行一声不吭,一举一动,都完美符合世家子弟自幼所受的规矩教导。
    以额触地的姿态,完美的遮挡了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周兄……”秦恒咬牙,伸手去扶他,“周兄方才说过,不会因此与我生了嫌隙。”
    “学生不敢。”周行躲开秦恒的手,再次叩首后自己站起身来。
    见他面色苍白立足不稳,秦恒犹豫一瞬,到底抛开因坦白身份而带来的疏离之感,上前扶住周行:“周兄,你有伤在身,还是坐着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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