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恒的眼睛极亮,步伐极稳,几乎看不出他已醉了。
    看着秦恒背影远去,周行才回头与方奇然对视:“你知道他是谁么?”
    方奇然先是挑眉,在发现周行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后,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他与周行自幼在京中长大,与一旁仍乐颠颠品酒吃点心的谢显不同,是背惯了京中百官谱系,以免哪日惹到了不好善了的人。
    他们对京中同龄的官宦之子称不上全都熟悉,可大体有哪些人,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各是谁,也都有些底子。
    方奇然在记忆中搜刮了一遍,也未想到有哪位秦大人家的公子或孙儿,是与这位秦纵秦公子相仿的。
    且朝中秦姓官员均在正三品之下,非经世的富贵,绝养不出秦公子这样的人。
    唯一合得上的,只有大延的皇太孙。
    方奇然豁得起身,一双凤眸睁得溜圆,眼瞅着周行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方奇然怒指周行,“你小子走得什么运!”
    周行抿唇一笑,神色柔和:“非我好运,是阿拂。”
    方奇然心中一惊,更胜刚刚猜出皇太孙身份之时:“你、你!”
    周行唇边笑意更深,又点了点头。
    方奇然像是泄了力般,颓然坐下:“那你跟阿存该如何,还有松风兄……”他似是想起什么般,回眸望向太孙离开的方向。
    借着清亮的月光,远远的还能看见徐思年与刘拂在花枝后的身影。
    “你是怎么想的?松风兄可知晓了?”方奇然顿了顿,“方才有意无意引着秦……对阿拂起了兴趣,可是故意的?”
    周行垂眸,轻声道:“秦兄对阿拂,打从第一面起便惊为天人,再不需我多事。”
    方奇然几乎噎住:“你就不担心……”
    旁边的谢显终于放下一直研究的酒杯,好奇地看向二人:“担心什么?阿拂出什么事了么?”
    周行将谢显凑过来的脑袋推开,冷笑一声:“阿拂当然不会出事,是你的松风哥哥福星高照了。”
    他伸臂取过桌上酒杯,放在鼻端下轻嗅了嗅。
    “说不担心是假的……奇然,我只怕咱们中出个同进士,堕了刘小先生的威名。”
    酒香扑鼻,甘醇微辛,可带人入仙境,也可使人入魔障。
    对上方奇然担忧的目光,周行轻笑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伤,不能饮酒。”
    早日伤愈,他便能早日将祁国公府的权利一点点夺到手中。
    阿拂所选的前路艰难万分,仅凭他自己、甚至是祁国公府的力量,也很难护她周全。
    他怎么会不担忧呢?
    但多一个脾气宽和的皇太孙对她心生好感,不论如何都是极有益处的。
    最起码,日后阿拂女儿身暴露,也不会被冠上欺君之罪。
    君,就站在她身后。
    揉了揉微烫的脸颊,周行放下酒杯,轻叹道:“果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呐。”
    ***
    秦恒在小梨子的搀扶下更衣完毕后,被酒意侵染的精神也恢复了许多。
    当他再次路过遮掩着刘拂与徐思年的花树丛时,听到里面争执声的秦恒自然而然的停下了脚步。
    “之前事事都与你分辨清楚,松风兄,你何苦如此执拗!”
    小梨子回首悄声道:“主子?”
    在秦恒摇头后,小梨子十分干脆的将烛火熄灭,屏息凝神侍立一旁。
    “阿拂,你说的我都晓得。”徐思年苦笑,“可你也说过,愿苍生具饱暖。”
    “我徐思年虽没什么本事,却愿早出山林,护佑一方百姓。”
    刘拂不语,许久后才道:“哪怕终你一生,都只能做个九品知县?”
    作者有话要说: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这句出自明代于谦的《咏煤炭》
    上章提到的《归田赋》是汉朝一个大牛写的,忘了叫什么名字了……
    第105章 变通
    “积水成渊, 我大延国土千里,又何尝不是由这一个个、一县县的百姓而成的?”
    刘拂哑口无言,再开口时,语气中满是无奈:“话虽不错, 但你有没有想过, 若无考前这场病痛, 你绝不该止步于此?”
    见徐思年抿唇不语,刘拂轻叹道:“你早去当三年县令,能早稳三年一县民心……但若晚上三年, 以你乡试第三的本事, 不说二甲那一百多个席位, 便是一甲头三也或可一期。”
    徐思年垂眸,在皎皎月色下站得挺拔如玉树。
    刘拂恨声道:“我倒巴不得你被黜落了, 也好过去看你一眼望得到头的前途!”
    “民生无小事,是我技不如人, 并不会因此有何不甘。”徐思年望着咬牙瞪他的少女,苦笑道, “事已至此, 阿拂再不必替我伤神。”
    “替你?”
    刘拂冷笑, 挥开徐思年抚向她肩头的手, 抬起手臂使劲戳了戳他肩头,咚咚作响。
    “一县万人、一府十数万、一省百万人,我是为我大延两千万子民难过!”
    徐思年一个不察,被她戳得微退一步。
    见他脸上神色由正义凛然渐渐化作迷茫, 刘拂连忙踮起脚尖,诱得徐思年抬高了视线,掩饰住迷茫的神态。
    “阿拂,你……”
    刘拂侧耳,听着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才长舒口气。
    徐思年便是再怎么气虚体弱心神不宁,也能看出刘拂的不对劲来。
    若在平时,她定会当着众人的面摆事实讲道理,剖析冲动行事带来的隐患,绝不会像近日这般将他拉到偏僻处,拐弯抹角的问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古怪问题。
    而且……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样的题目就算是在四书五经已被考官们翻遍,连“君夫人阳货欲”之类解答题早已出现的如今,也不会拿来做经义破题之用。
    “阿拂,若真有事,万莫瞒我。”
    早在之前,刘拂便已将是否将秦恒的真实身份告知秦恒一事,来回分析了数遍。
    两个选择各有利弊,两相比较之下,刘拂还是选择了不告诉他。
    近四年的相处,已足够她深刻的了解到,徐思年是个多么直率坦诚的人。
    未免金銮殿上露了端倪,还是将他瞒在鼓里,才更能将这出戏做得漂亮。
    刘拂哼笑一声,抬眼望他:“莫非你方才字字句句,都只是为了解题,而非心中所想?”
    徐思年张了张嘴,到底无从辩驳。
    他哑然失笑后,点头应下,又轻声道:“你不说便罢了,只记着,不论有什么事,都可与我明言,不必有所顾忌。”
    “你我相交多年,还需你多嘴一说?”
    刘拂当先走出花丛,边向周行等人的方向走去,边敦敦叮嘱道:“待殿试时,你只管有什么写什么,除了‘臣对臣闻’、‘臣谨对’等固定的对答外,旁的便随心所欲,再不必受困于格式。”
    远处几人都是一愣,互望一眼后向徐思年投以
    “被主考罢黜最好,圣上仁厚,便是一时拘泥于世俗之约,将你举子功名掳夺,也不会阻止一个为国为民之人上进。”
    “但凡言之有物者,确实心存百姓者,皆为上品。”刘拂枕在椅背上,轻抿一口小酒,笑望徐思年,“大不了,三年后小弟陪你回乡再考就是。”
    她说话时,连眼角余光都未给秦恒一个。
    旁边的方奇然与周行听着刘拂“仁厚”之后的一长串话,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
    可事实上,秦恒的眉梢虽不自觉挑了挑,但并未动怒,反倒陷入了思索之中。
    皇太孙疑惑道:“若徐兄殿前答辩得了圣上青眼,提等也非难事吧?”
    刘拂轻哼一声,饮酒不言。
    还是当事人徐思年苦笑道:“参加殿试者共三百八十七,若个个有面圣的机会,只怕三天三夜也难决出个名次。”
    几日后才会第一次参加殿试的皇太孙终于反应过来:“所以能谒见者……”
    “不过双手之数。”刘拂边自斟自饮,边轻笑道,“要是早年,说不定还能翻上一番,不过如今……”
    当今年逾花甲,再没早年的精力。
    至于皇太孙……刘拂抿唇一笑,将酒杯递与徐思年:“松风兄,看在徐大人的面子上,当可一搏。”
    秦恒方才因烈酒而微红的脸,此时血色已全部褪去。
    他目光清亮如水,望向刘拂。
    已知秦恒身份的方奇然与周行都张嘴欲言,又不敢妄动。只有被注视着的刘拂知道,秦恒虽是在看着她,心思却全不在她身上。
    许久后,在刘拂拉着众人饮酒赏月时,秦恒才抬起视线,望向徐思年。
    他身为皇太孙,自幼学得是帝王之术,但也对八股文章有过了解。
    八股取士,用刻板文章禁锢文人,同时禁锢的也是大延的未来。
    数年前他也曾向皇祖父提及此事,但同样苦恼于科举弊端贤臣日少的皇祖父,并未给出准确的解答。
    也是自那日起,秦恒才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皇祖父已是一位老人家了。
    改制的风险,正好让他借此机会担起。
    穷则变,变则通……
    通,则久。
    “徐兄,当可一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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