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芃儿一直含笑由着他絮叨,觉得他好像一个碎嘴却慈爱的母亲,骤然看到远归的孩子,有点六神无主,有点不知所措,有点团团转,这哪里还像商场上那个瞧着儒雅善感实则精明强干的广昌大东家?
    他唯一真正的温柔,也不过只给了她和……他,而已。
    陈芃儿张开双臂,紧紧拥抱这个坐在轮椅上,正无比琐碎向她问这问那的男人。
    “林凉哥,我回来了。”
    她眼眶里泪花翻动,鼻根酸楚的凶猛,只能把脸使劲埋在他温暖的颈间,倏忽又破涕而笑:“往后我哪里都不会去,林凉哥,我会一直陪着你!”
    往下的日子过的很平静。
    天气好的时候陈芃儿便推韩林凉去花园里坐坐,晒晒太阳,天气不好,两个人就窝在客厅的壁炉旁,她给他揉揉腿,给他念几页书,或者读读报纸。
    陈芃儿闲着没事也开始跟着厨房的吴妈研习厨艺,琢磨着给韩林凉弄养生食谱,不过前面十之八九都已失败告终。幸好韩家有钱,也不怕瞎东西,韩林凉随便由着她她折腾,最后当她端出一碗甚是像模像样的清炖甲鱼汤来时,他笑的好像连眼底的细纹都舒展开来:“芃儿委实贴心,子清真是好福气。”
    一语既出,陈芃儿神色暗了暗。
    这些天她刻意去忽略那个人,闭目塞听,只由着自己围绕着一个韩公馆一个韩林凉打转,却是,此刻她看着林凉哥那张蜡黄消瘦的脸,终于开口问道:“林凉哥……,你真的,不准备告诉安哥哥么?”
    不告诉他你的病情,不告诉他你的……
    他有多想念他,她是知道的,也看在眼里。
    几年里陆安寥寥就来往了那么几封书信,他都珍藏在他床头柜子的一个匣子里,时常拿出来,翻来覆去的看——那些信其实她都有偷偷看过,陆安的来信写的异常简洁,无外乎是一些对时政的点评,然后便是浅浅几句公式化的问候,往往一封信一张纸都写不满,韩林凉却每次翻出来都能看很久,指尖一遍遍摩挲着纸面,直把那纸张的角都摸的毛毛的。
    他的身体其实还是在一天一天的持续衰败下去,虽然有大江老师的药,使他看上去不是那么的辛苦,但夜半时分,陈芃儿还是经常能听到睡在她隔壁的他,那刻意压低的痛苦喘息。
    那天夜里他的咳嗽一阵接着一阵,根本压不住,她披上衣服刚要敲门而入,便听见他喘息声里低低一声叹:“子清……”
    那叹息如此轻不可闻,好像只是她听错了,却令她生生停住了脚步,坐在他的房门口,一夜无眠到天明。
    韩林凉听此一问,一愣,低头笑了笑:“子清他太忙了,他去云南这两年忙到也只给我回过两封信,有一回我实在不放心,打电话过去,听到他在那边忙到分身乏术。所以……”
    他面前甲鱼汤的热气,有些模糊了他的脸,只听到调羹碰到碗壁的声音:“等过一阵吧……,我还能熬的住……”
    抬头看过她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芃儿你现在回国了,倒还没跟子清他说一声,我明天便给他写信,说不定等他年底有些空闲,能来见你……我一面。”
    陈芃儿“嗯”过一声,她在云南一个月,早就知道,陆安的信件都是孙水镜代收的,韩林凉这样私人信件,都会被送到翠湖陆公馆处,而陆安此下根本就不在昆明,能收到他的来信,只怕遥遥无期……
    那私家侦探跟她提过,陆安此次北上,一是徐颐的案子一事需要他从中斡旋,二便是钱森泉的意思。
    毕竟钱森泉刚上位,正是培养自己党羽亲信的时候,陆安作为他的得意门生,又是个有真才实干的稀罕人才,自然放在身边当自己的左右手最是合宜。说不定,借着徐父一案一战成名,陆安留任北京城便是顺理成章,再也不用回昆明。
    她一时有些不忿,替林凉不值,又一时有些庆幸,庆幸她的两头骗不会那么快穿帮——
    但看到韩林凉望着窗外微微发呆的眼神,最后还是那种不忿占了上风,想他陆安陆子清事业爱情两得意,北京城里一边是康庄大道,一边是如花美眷,却是远在上海的他们如斯凄凉,日日都还想着他盼着他……
    陈芃儿甩了甩头,故作欢快的提议道:“林凉哥,今个夜里有星星,明天一准的大晴天,咱们上街去买东西好不好?”
    “这大上海比东京可气派多了,比香港也洋气,我回来还没太出过门,咱们——”
    她掰着手指头跟他如数家珍:“先去逛老西门的花鸟市场,买几盆开的旺花儿回来,这不还有个把月的功夫就过年了嘛,也给家里添点喜庆!嗯,然后咱们再去逛铜川路的洋货街,给自己也都添点行头。你说好不好,林凉哥?”
    男人捧着汤碗温润而笑,卧蚕微微弯起,彼时神情一片欣慰之色:“好。”
    第六十九章同窗
    第六十九章同窗
    
    陈芃儿说归说,但到底没有让韩林凉出门,上海冬天湿冷,她还是不敢让他脆弱的肺再受冷空气的刺激。
    于是她自己带着司机阿光全权搞定,去花鸟市场一连买了几大盆开的热闹的山茶和腊梅,签字付钱,嘱咐人家按时送货;又去了洋货店,给韩林凉准备挑几双上好的羊毛袜。
    “芃儿,你是陈芃儿吧?”
    身后迟疑的一声招呼,陈芃儿一扭头,面前赫然站着一位身着米色大衣的女郎,烫着时髦的短发,发尾形成一个可爱的弧度扣在白润润的脸蛋上,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亮的堪比她颈间挂着的那串宝石项链。
    陈芃儿惊喜的“啊”一声叫起来,两个姑娘顿时就跳着抱在了一起!
    苏沐芸!
    来人正是她在中西女校就读时同寝室的苏沐芸,其父是文承书局的老板苏鸿禧。
    她俩在校时便一直交好,苏沐芸性子大气豪爽,搭配娴静的陈芃儿,十分互补,十分投脾气,又同住一个屋,交情匪浅,是能经常讲些知心话的小姐妹。但陈芃儿后来中途退学,去了日本,当时心灰意冷,颓败的厉害,根本没得心思去联系以前的朋友,后来则学业繁重,忙到焦头烂额,更是把以前种种都故意抛去了脑后。
    而眼下再见旧日同窗好友,怎不叫她喜出望外?
    惊喜拥抱过后,两人亲热的拉着手,彼此互相细细端详,一晃三年已过,往日还有些生涩童稚的韶华少女,现在俨然已经是位明朗娴雅的闺秀,陈芃儿忍不住抿着嘴笑:“沐芸,你变的都要叫我认不出了,比以前更漂亮了!”
    苏沐芸却是眼圈有点发红,张了几下嘴,拳头直接锤去她肩膀:“陈芃儿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年一声不吭就退学了,我还跑去韩公馆找过你!韩老板这才说你出国去了,我跟他要你的地址,想给你写信,又被他各种搪塞!你家韩哥哥那手打太极的功夫,说了半天也没打听来你的消息,反倒被他忽悠了一顿要好好用功专注学业……”
    她气不顺的拳头一下又捶下来:“神神秘秘的,气的我不行!”
    陈芃儿笑嘻嘻的伸手拦截住她的粉拳,神情也不无歉意:“当年因为发生点事,走的比较匆忙……没来得及跟你告别。沐芸,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两个人说着话,留下身后陪同的下人,携手去了旁边一家咖啡厅,面对着面,准备好生叙叙旧。
    陈芃儿简单说了自己这几年去日留学,至于为什么走的那么匆忙,她不好说是因为当时饱受情伤,只含混一语带过,话中聊的多是在日本留学期间的一些见闻和趣事,而苏沐芸,陈芃儿知道她还有一个弟弟,却是后面父亲的续弦生的,生母早在她儿时便过世了,好在其父很疼爱这个自小失去母亲的长女,对她关爱有加,平时过的也是大小姐的日子,又看她现在形容打扮,看来这些年过的也很是顺畅。
    不过苏沐芸说自己的境况也不多,只说自己女校毕业后,便一直有帮忙打理父亲的书局,而叫她眉飞色舞聊的最多的,则是当年她们同校的那些同窗闺秀们——例如谁谁谁,嫁了某个大亨,谁谁谁明明家族联姻,却婚礼前与情郎偷偷私奔,谁谁谁结婚后还不到一年却又离了婚,谁谁谁进了影视圈,都已经拍了好几部电影……
    就读中西女校的都是些名门闺秀,上流社会圈子本来就不大,几个回合下来,陈芃儿已经经苏沐芸之口,把当年学校那些曾经的同窗们的近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两个人畅聊着回忆以前学校那些时光,唏嘘着感喟着笑着,陈芃儿细看旧日好友,见她模样虽然打扮的已很是成熟,但性子依旧还是那样心直口快,一说话起来简直停不下!忍不住捉住她不住舞动的手,问的十分诚恳:“沐芸,你比我大半年,也小20了吧,可是也嫁人了?”
    苏沐芸呆了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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