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恬的第一反应是镇子口的大黄找来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大黄作为一条普普通通的土狗, 大约是不可能学会飞的。
    可鉴于她在广开镇当了这么多年“女魔头”的辉煌历史, 除了大黄, 她也实在找不出会思念她到千里迢迢找到北海剑宗的人。
    “……对方是人吗?”深思熟虑之后,她也只能问出了这么一个颇像废话的问题。
    段煊面露难色,也是纠结了半天, 才缓缓摇了摇头。
    阿恬惊呆了,难道真的是大黄?
    等到她被带到北海剑宗的饭堂单间里,看到正坐在里面悠然品茗的九天玄女时,顿时就明白了段煊当时的纠结。
    九天玄女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物种上来讲, 都跟“人”没什么关系。
    就这么分神思考了一下“仙人到底算不算人”这道高深的哲学问题,少女就被两位师长毫不留情的按到了玄女的对面,她的屁股刚沾上软垫, 就见他俩退出了房间,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这发展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稀里糊涂的扭过头,阿恬看着自斟自饮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道对这堪称荒谬的展开说什么好。
    “来了?”玄女一副主人家的派头, 也给阿恬倒了一杯,青色的茶汤上余烟袅袅,“你们还真是穷啊,这都是什么破茶。”
    嫌我们穷就不要自己喝的那么起劲!
    阿恬一下子把茶杯砸到了桌上,正打算来个气势汹汹的开场,就见九天玄女从自己的斗篷里拿出了几个油纸包,油纸包一出现,浓郁的香味就在狭小的空间内蔓延。
    “我带了茶点,”玄女将油纸包放到了桌子上,现在的她与段煊和李恪面前的她判若两人,“吃吗?”
    阿恬看了看九天玄女,又看了看桌上的点心,咬着下唇思考了片刻,“……吃!”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玄女嘴角微翘,依稀是个笑容,她伸出手打开包裹着吃食的油纸,“怎么?不怕我毒死你吗?”
    “你才是,”阿恬叼着筷子反击道,“你敢出现在我面前,就不怕我直接一剑捅死你?”
    “怕啊,怎么不怕,”玄女把热气腾腾的糕点推到了少女的面前,“你碧霞元君有几分本事,我还是很清楚的。”
    阿恬毫不客气的夹起了一块塞进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的说道:“说吧,你把李师叔怎么了?”
    玄女闻言轻轻瞥了她一眼,目光流转之间,端的是风情万种。
    “李师叔进门后一眼都没有看你,与其说不屑一顾,更像是刻意隐忍,你把人得罪的不轻啊。”
    “我只是帮了他一把,我不喜洛荔,可她也确实算是我的转世,我作为原身,自然也要收拾她留下的乱摊子。”玄女冷静的说道。
    “这可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阿恬也笑了,只不过,这是一个属于碧霞元君的冷淡笑容。
    自打进屋看到九天玄女,她就知道了这位老熟人是有备而来,洛荔与她的那笔烂在北海剑宗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可仅从此次会面来看,洛荔在这具身躯上竟消失的一干二净,干净到像是从未存在过。
    能做到这种地步唯有一种可能——作为九天玄女的前世割裂了名为“洛荔”的今生,并且杀死了后者。这也意味着,属于洛荔的爱恨情仇,全部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个非常巧妙地计策,完美的钻了天道残缺不全的漏洞,就是执行起来颇有难度,可看她现在的样子,恐怕已经全部顺利解决了。
    “让我来猜猜你做了什么,”阿恬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第一步就是让‘剑修洛荔’的身份消失,这很简单,修仙界还能记住洛荔以前容貌的不过五指之数,你只要用自己的真容出现,就不会有人把你们联系在一起,时间久了,‘洛荔’自然就消失了。”
    玄女又为她倒满了茶杯。
    “第二步,让与洛荔纠葛最深的人承认你并非洛荔,”少女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她,“我那个傻瓜师父,自小生长在北海剑宗,纠葛最深的人自然也在这里,一个是她的嫡亲师兄,一个是爱慕于她的师弟,从李恪师叔的反应来看,你已经得手了吧?”
    “啪!啪!啪!”玄女抬手鼓了三声掌,“不愧是碧霞,我就是喜欢你这个聪明劲,跟聪明人说话总是很省事。”
    “没错,我故意刺激李恪和段煊,就是为了让他们否认我与洛荔的联系,当我和她的联系彻底撇断的时候,在这天地之间,我就是我而已了。”
    她说着,夹起一块糯米饼送到了白恬的嘴边。
    “现在的天道残缺不全,用这种小计策骗过它并非难事,只要它认定了九天玄女与洛荔是两个人,其他人的想法又有什么用呢?”
    这样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只要天道认定了九天玄女仅仅只是九天玄女,原本洛荔惹下的债务自然就落不到她的身上。
    洛荔是北海剑宗的叛徒,而九天玄女点化了祖师爷,是北海剑宗的恩人,是以,宗主和李师叔也只能将后者迎进山门,以上宾身份进行款待。
    这是一步绝妙之棋,一下子就将死了整个北海剑宗,甚至包括白恬本人。
    如果天道崩解,她就算把这个讨厌女人的脑袋砍下来也没人管,可偏偏,有一颗道种归位了,那一颗道种成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天道,只要她敢动手,天罚稍后就到。
    毕竟点化道统是大恩,决计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阿恬没有张嘴,她已经没太有胃口了。
    “碧霞,我知道你讨厌我的所作所为,”玄女维持着动作没有动,“可我主掌军略,就像你断人间善恶,都是天职所在,乱世成就军神,纷争造就辉煌,我诞生于此,改无可改。”
    阿恬还是没有张口。
    “别闹别扭了,好姑娘,”软化了语气,玄女小声哄道,“吃完这一口,就来听听我的计划,毕竟在面对仙界那群冒牌货的立场上,咱们还是一致的,不是吗?”
    “你确实很聪明,玄女,”阿恬终于说话了,“在这凡间,无论有多少转世的仙灵,你确实是唯一一个拿回业位的,仙凡有别,你是仙,我们是凡,你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玄女啊,你总是太过依赖计谋,才总是看不清真正的关键。“
    “你就没想过吗?为什么勾陈、我,真武,破军都要转世成人?”
    “碧霞?”玄女皱起了眉头。
    “因为凡人……拥有更多的可能性!”阿恬笑了,这一次,是属于白恬的笑容。
    “你曾经对我说,要止戈,先操戈,你也对我说过,身为剑修,要常怀杀心,无杀意,不拔剑。”
    少女直视着女子,她眼中的光芒在此时此刻更盛于后者的容貌。
    “因此,我愿舍弃慈悲之心,我愿舍弃善恶之责,我愿舍弃灵应之能,我愿舍弃……碧霞之名。”
    “我白恬,于今日,愿以杀心证道,我将手持屠刀,直至止戈之日!”
    “啪!”
    玄女手上的筷子落在了木桌上。
    “兄弟们,我后悔了。”
    宋之程说这话的时候正趴在白心离的石室外,整个人抖成了糠筛,眉毛嘴唇上都挂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我也后悔了。”
    在他不远处的穆易只比他稍微好一点,只不过也一副自顾不暇的样子。
    “你们在说什么呢!”
    三人之中唯一元气满满的竟然是赵括,他面色虽然也泛出青白却比其余二人好了太多了,似乎并没有受到石室透出来的寒气多大的影响。
    “再加把劲咱们就爬到了!”
    “那样也就死了吧!会死了吧!”宋之程崩溃的大喊,“大师兄原来这么恐怖吗?”
    “第一次切身体验到了他的自制力,话说我竟然在这方面还没有赵括这个怂包强……”穆易似乎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这是上苍对于我最近多吃了两碗饭的惩罚吗?”
    体内的破军命牌正在源源不断发出热量驱散寒意的赵括挠了挠头,“说出来你们别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大师兄的实力还要再强一些,起码比现在要强的多。”
    “别说了,”宋之程一把捂住了脸,冰霜刺的他一激灵,“再强咱们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唉。”穆易哀叹一声,干脆躺在地上不动了。
    眼见两个同伴都放弃了努力,赵括独自坐在地上,真是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话说三人原本是担心陈芷师姐又去找白师妹麻烦才商量好去通知大师兄,谁知道都快把北海剑宗翻了一遍也没看到白心离的影子,只能硬着头皮爬上了演武场,没想到刚走了一半就看到祖师爷的断剑飞起来了,吓个半死的同时三人只好往白心离所在的石室狂奔,没想到的是,真跑到了石室门口反而处境更糟糕。
    “我、我们……”宋之程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然而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赵括突然就蹦了起来,一手一个拎起他们两个开始狂奔。
    “我想起来了!这个场景我经过一次!”
    他一边发足狂奔一边喊道,然后瞅准了眼前的一个浅坑跃了进去,把其余二人摔进了坑底,自己也紧贴着泥地,拔出断岳张开了结界。
    “大师兄恐怕是要突破了!”
    第116章
    最先碎裂的, 是命牌。
    轻微的噼啪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阿恬在九天玄女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了乌木牌子,无数道细碎的裂痕遍布其上, 往往老的一条还没有彻底成型, 新的一条就已经诞生。
    “我愿以杀心证大道。”
    深吸了一口气,玄女这才真真切切的确定, 眼前的少女并没有在说气话,她的的确确打算行疯狂之举。
    “你是个疯子, 碧霞。”她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
    “我叫白恬。”阿恬给了她唯一的回答。
    “啪啦!”
    命牌从中央裂成了两半, 狂暴的力量从裂缝里漏了出来, 张牙舞爪,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玄女“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间,就像是身后有洪荒巨兽在追赶。
    实际上,在她身后发生的一切要远超出一头巨兽所带来的恐惧。
    阿恬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命牌的力量撕裂, 皮肤皲裂、鲜血流出、骨头碾碎、灵魂泯灭……
    在这场堪比挫骨扬灰的酷刑里,她挺直了腰板,目视着前方, 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淌下,在下巴处滑落。
    “滴答!滴答!”
    血液滴落在地面,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断裂成无数片的命牌从她的手中滑落,彻底释放的力量在房间内盘旋并直接撕裂了穹顶, 远处隐隐传来不知是谁的惊呼,可涌血的双耳早已辨不分明。
    此时此地,支配了这具身躯的,唯有剧痛。
    疼痛的程度甚至超过了碧霞被掏心时的回忆。
    阿恬目不转睛的直视前方,在旁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有一名身着彩衣的斗笠女子正站在那里,她一只手搭在斗笠的帽檐,另一只手垂落在身旁,像是要揭开薄纱露出真容。
    而在女子的身后,则是一幕幕不断滚动的影像,有些是正在接受凡人祭拜的她,有些是与好友宴饮的她,有些是对着画像发呆的她,更多的却是沉浸在战斗里的她……
    “你会死的。”女子开了口,她的声音冷淡又高渺。
    像是为了配合她,身后的影像也变为了碧霞被烛龙挖心的那一幕,彩衣沾满了血污,纤细的身躯在地上无力的挣扎。
    这是碧霞元君此生最为狼狈又最为无力的时刻。
    “你会死的。”女子又重复了一次。
    “啪!”
    腰间的万劫滑落在地,因为它没有了支撑的倚靠,少女的半边身体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被浸湿的衣带也撑不住了长剑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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