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想,又在快要切入的时候及时抽身而出。
    赵括不是破军,他也不打算变成破军,为此,他必将割舍掉曾经的自己。
    话虽如此,在这万般悲伤的时刻,他却做了一个与初衷背道而驰的决定。
    他决定,当半柱香的破军星君。
    起码,在眼泪停止之前,他作为破军哭泣。
    这是赵括所能给予的最大的让步。
    三人没有再说话,直到宋之程发出了一声低呼,他指着石屋的方向,“大……大师兄?”
    穆易应声抬头,果不其然,原本覆盖在石屋之上的冰雪在逐渐融化,初化的雪水甚至汇聚成了一条小溪,顺着崎岖的地势蜿蜒而下,失去了冰雪屏障的石门被人从内推开,从越来越大的缝隙里能看到推门之人修长又白皙的手指。
    他曾千百次的见到这五根手指握剑,也曾千百次的被手指主人毫不留情的掀翻,大概没有一个北海剑宗弟子会不认识这只手——这是白心离的右手。
    宋之程猜的没错,大师兄要出来了!
    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穆易习惯性的想去摇赵括,却在手指将将要碰到的时候又缩了回去。对于穆易少见的识相,赵括内心是感激的,虽然非常不可思议,但他眼下确实一点也不想见到白心离。
    就在二人做小动作的时候,石室的大门彻底打开了,身穿月白色衣衫的青年走了出来,然而,这只是视觉上的看见而已,宋之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了,白心离明明就只敢在眼前,他却有一种看到了幻影的错觉。
    相比较于修行尚短的宋之程,穆易则有另一套辨别办法,只见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没有了视觉的干扰,真相反而更为直观——天、地、山川、河流、生灵……在这短短的一瞬,穆易感受到了万物,而这浩瀚之感震撼到了可怖的地步,逼得他立即睁开眼睛,中断了感知。
    “哈……哈……”
    喘着粗气,穆易低下了头,手指深深扣入沙土,与其说前面站着的是一个人,不如说那只是这三千世界的一个缩影。
    这种感觉,这种恐怖……除白心离外,再无第二人拥有。
    像是察觉到了来自他人的窥视和试探,青年偏过头,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沙坑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可还没等里面的三人反应过来,他就迈开步子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呼……”
    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穆易把自己摔到了地上,他不愿意承认,在被发现的那一刻,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跑”。
    无我,无我,万物无我。
    白心离的剑道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他走的越远,失去的就越多,越贴近大千世界,保留的自我就越少,只是不知道,在渡劫成仙之后,他所熟悉敬仰的大师兄还会残留多少?
    这个问题的答案,穆易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知道,干涩的眼眶逐渐湿润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被感染了赵括的情绪。
    如果能够大哭一场就好了。
    白心离在前进,他已经多日没有踏出石室,随着力量的突飞猛进,压制剑意变成了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情,可当他突破了成仙这道坎以后,那些毕露的锋芒,又统统消失不见了。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就像是他已经变为了这世界的一部分,他是风,是雨,是雷霆,也是朝露,他与天地相融,与万物共存,一呼一吸,都随心所欲到了往日想也不敢想的地步。
    他解放了,他被从那间寒冷而潮湿的石室里解放了,或许还从名为“白心离”的躯壳中解放了。
    但这是不行的。
    白心离不能消失。
    他继续前进,目标是已经空无一物的洗剑池,头顶的漫天火海隐隐传来了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要立即调转步伐去寻找气息的源头。
    可是不行。
    起码现在不行。
    青年在残破的洗剑池旁站定,往日里清澈的池水统统顺着断剑消失后露出的缺口流走,露出了干涸的池底,他弯下腰,捡起一块从断剑上崩下的碎石,闭上了眼睛。
    从石头上传来的是不绝于耳的海潮声,一声叠一声,延延绵绵,像是能持续到地老天荒。
    那是祖师爷残留的剑意。
    相传,祖师爷枯坐海边数年方才悟道,而成就他的北海,就在他们的脚下。
    青年抬起了手,一股海水透过断剑留下的窟窿冲天而起。他一只手摩挲着石块,另一只手则控制着海水,两厢配合,原本的水柱竟渐渐有了长剑的模样。
    一丝一丝品味,一点一点雕琢,一柄完全由北海之水塑造的断剑就从他的手中诞生,代替了原本的佩剑矗立在了洗剑池之中,就在断剑成型的那一刻,浮空岛开始缓缓上升。
    做完了这一切,青年丢下了手中的碎石,终于任由脚步将自己向着火焰的源头牵引。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不大也不小,宛如被人用尺子丈量,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就像是十五年前在父亲的陪伴下走过升仙镇的小巷,而在那里,他与尚还年幼的白恬有了一次漫不经心的对视。
    他能够鲜明的描绘出那一刻,甚至包括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步和白恬看过来时颤抖的睫毛……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来着?
    哦对,向右微微一偏头。
    于是他向右微微一偏头,就看到同样向这里望过来的少女,她穿着月白色的罗裙,表情与十五年前分毫不差。
    于是他放心了。
    只要她还看过来,白心离就还存在。
    第121章
    成仙的感觉很奇妙。
    起码阿恬是这么认为的。
    她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一团火焰, 吐纳之间火星四溅,而天地间的灵气则从朋友变成了手持镣铐的狱卒,正从四面八方对她进行挤压。
    这大概就是人们飞升后会迫不及待进入仙界的原因——凡间确实在实打实的排斥着仙人们远超界限的力量。
    按照惯例, 现在的她应该立马被接引至仙界, 但显而易见,后者现在并没有要招待她的意思, 特别是在她在天上放了一把火后。
    说不定这样反而更容易混进去呢。
    刚刚荣升为仙人就客串了一把纵火犯的阿恬毫无悔意的想到,彼时她正贴在戴着斗笠藏身在万劫化作的火海里, 等待着驻守壁垒缺口的天兵天将疏忽的那一刻。
    “仙界的壁垒一旦被破坏, 以昊天玉帝现在的状态, 很难在短时间内补好它,毕竟天道崩解后受到影响最大的人就是他。”
    九天玄女冷静的分析在脑内响起,阿恬又给自己身上的伪装盖上了一层火焰。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按照玄女那个冤家的指示行动, 还要追溯到数日之前,她渡劫飞升的那一天。
    北海剑宗的危机在白心离模拟出断剑剑意的时候就被解决了,可后续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好不容易接受了输给白恬的残酷事实的段煊在见到同样渡劫成功的白心离后明显受到了更大的打击,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 像是一朵干瘪的小花,因缺水而无精打采,吓的郭槐和谭天命围在他身边一个劲的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生怕宗门的顶梁柱就这么一蹶不振。
    然而北海剑宗里受到打击最大的并非沉浸在“历代宗主,段煊最菜”里的段某人,最起码陈芷的状况就比趁机偷懒的他要糟糕的多。
    陈芷自断剑重续之日起,就发起了退不下的高烧, 李恪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外甥女,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充分显示了啥叫又当爹又当妈。
    而作为不速之客的九天玄女,就是在这个当口找上了白恬。
    “我有一个计划,你要不要听一下?”
    她拦下了正打算去鲲鹏码头一雪前耻的阿恬,而后者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拽上了大师兄,以至于玄女看到与勾陈长得一模一样的白心离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左眼皮子就一直跳个不停。
    就算一直把“拜见勾陈大帝”挂在嘴边,可在九天玄女的内心深处,她却对于勾陈转世的白心离秉持着能躲就躲的策略。
    原因无他,就是单纯的怯场。
    多稀奇啊,运筹帷幄的九天玄女会害怕深居简出的勾陈帝君,她明明连玉皇大帝的谕令都敢在执行的时候耍花样。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玄女忌惮勾陈,甚至在忌惮里夹杂着浓浓的恐惧,可归根结底,她会有如此反应并不是勾陈如何凶狠,而双方职责不同导致的结果。
    勾陈帝君掌管天地人三才,统御万物,他的神权决定了他的行为中保留的自我部分被压制到了最低,一举一动贴近的是天地万物。
    换言之,勾陈是仙灵里最为贴近天道的一个,而九天玄女,偏偏计算的便是人心。
    聪明的人大抵如此,他们习惯了掌控全局的感觉,是以对于无法掌控的事物格外敏感,而当所谓的“无法掌控”远超出自己的能力限度时,就会转化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天长日久之下,甚至会变为敬畏。
    玄女对勾陈就是如此,在她看来,勾陈大帝更像是一场凶暴的自然灾害,光是看着,就有引发心梗的危险。
    因此,当看到白心离出现在茶桌前的时候,她也只能把之前准备对阿恬耍的小花招全部都咽回了肚子里。
    “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回到仙界复仇。”
    放弃了弯弯绕绕之后,九天玄女少见的开门见山。
    “辟胥已经完成了与我的约定,我们两清了,可若是贸然回到仙界,等待我的依旧是死路一条。”
    这是大实话。
    在仙界的人看来,九天玄女在三百年前就因袭击凡人触犯天规被罚至凡间,这时候她若是出现在仙界,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情况不对,很容易打草惊蛇不说,连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都会断送。
    就算能够打开屏障,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回到仙界,这便是玄女面临的困境,也是她会来寻找白恬的根本原因。
    想要复仇,她就需要帮手,而凡间的转世仙人里,勾陈难以捉摸,真武吊儿郎当,破军懵懵懂懂……又有谁会比她的老熟人碧霞元君更合适呢?
    “我想要回仙界复仇,而你们想要阻止异兽的蚕食,双方的目的并不矛盾,可以说,咱们才是站在同一个战壕里。”
    想了想,九天玄女又给自己加了一枚砝码。
    “我无意冒犯,但你们应该也很清楚,人仙是不会成为你们的助力的,哪怕你们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同类。”
    阿恬点了点头,修士从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合道,他们不断锤炼自身,皆是为了达成这一终极目的,除此之外的事情,都被视为是虚妄和干扰,
    修士,真的是天底下最自我的一群人了。
    然而,这没什么不好,这也并不是错,起码拼个你死我活,并将世界推入险境的仙灵和异兽是绝对没有资格去对安分守己的修士指指点点的。
    “我还是那句话,无论有多少矛盾和冲突,我们也并不是敌人,”九天玄女终于抛出了铺垫已久的橄榄枝,“比起之前的小打小闹,咱们真正的敌人,可还在天上舒舒服服的睡大觉呢。”
    “陛下、元君,咱们联手吧。”
    回忆到此结束,阿恬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彩衣和斗笠,她盯紧了正在换班的天兵天将,九天玄女之前的嘱咐浮上了心头。
    “我了解句芒,他曾拜在太昊麾下,更曾为黄帝作战,这家伙最大的特点就是谨慎和明哲保身。”
    “因此,在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将在太玄门看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他现在名义上的君王。”
    “从始至终,那家伙认可的君王,也唯有已经死去的太昊伏羲一人而已。”
    阿恬舔了舔嘴唇,一道小剑模样的火舌缠绕在了她的手腕,被宽大的衣袖遮盖了过去,她深吸一口气,破开火焰,大大方方的走向了壁垒的缺口。
    “所以眼下整个仙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知道假扮碧霞元君的烛龙已经死了。”
    少女就这样大步走到了缺口处,毫不意外的被守卫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他气势汹汹的问道。
    “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阿恬冷笑一声,模仿着记忆里碧霞的语调说道,天知道她藏在手腕上的万劫已经做好了出鞘的准备。
    然而,九天玄女就是九天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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