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君书无奈, 自己一个人随处溜达,不知不觉就走到村口。
    他站在柳树下,眺望眼前这条蜿蜒通向外头的道路, 沉思良久,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心底的念头,踏步走出去。
    不知道事情进展得如何,已经两天了,是成是败,总该有个结果。
    他脚程快的话,还能再天黑前赶回来,就去看看吧……
    与其待在家里胡思乱想,还不如亲眼探个究竟。
    路上前后无人,他后面几乎是跑着走,等到县城门口,已是微微气喘。
    他抹抹汗,缓口气后,才踏进县城。
    县城一片风平浪静,如果出了大事,应该会闹开。
    叶君书特意往明府和县衙附近绕一圈,皆是大门紧闭,没有看到人。
    一时之间叶君书的心惴惴的。
    他忽然想到前两天那些问路人,他们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也是去的临江边道,希望他们没赶得及……
    这次注定无功而返,后来几天,他又陆陆续续去了三趟,直到第九天,他才觉察到异常。
    县城门口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几乎不见一人,大店小店皆大门紧闭,偶尔见到一两个人也是匆匆跑过。
    “快,就在那里!”
    叶君书看他们跑的方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终于来了!
    然而他却很平静,完全没有前段时间的焦灼不安,他快步往县衙方向而去。
    还没到地儿,就听到哭声震天,叶君书定睛一看,县衙门口站满人群,几乎大半个县城的百姓都过来了,大家拼命往前挤,神情带着几分看热闹和幸灾乐祸。
    叶君书一边喊着借过,一边使着巧劲钻进厚厚的人墙,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就看到几十个披麻戴孝的大人小孩哭声震天,地上摆了两排尸体,甚是壮观。
    负责维持秩序的,是一队陌生的官兵,铁戟长枪,满面肃容。
    叶君书迅速扫过一遍,哭丧的全是县城的人,说明白布盖着的都是衙门那些人,然而不见一个明家那群人渣,所以明二到底死没死成?
    一下子看到那么多死人,而且对方的死还跟自己有关系,说心里不难受是不可能的,害怕吗?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
    种种负面情绪他都有,独独没有后悔两字。
    他不后悔,在县衙的人选择助纣为虐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之时,他不会后悔将他们也设计进去。
    早先看不过眼,还有良心的人早就陆续离开衙门,留下的这些都做过孽,他们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活该啊……”
    “可不是吗……”
    “死了都死了,那个凄惨哟!”
    “报应啊!”
    “……”
    围观的百姓脸上俱是解气,显然自去年开始县令及其衙役就很不得人心,他们祸害了乡里县里的好哥儿,如果不是骨子里的息事宁人态度,从小受的观念皆是民不与官斗,再加上身后一堆拖家带口的,早就有人闹反了。
    叶君书大概能想得到他们的心理,一户人家汉子哥儿兄弟都很多个,结契后还有小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得为了其中一个让其他兄弟孩子陷入危险中,没看那些反抗的都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残了吗?
    所以被祸害了的人家,大都是忍着悲痛,不敢吭声。
    也只有像雷叔那样人口少的家庭,才敢豁出去。
    叶君书又何尝不是顾及家里的孩子,才缩手缩脚不敢明着反抗?如果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早就奋起抗争,大不了浪迹天涯去。
    都是人之常情。
    听到几乎一边倒的声讨言论,叶君书的心理负担才消一点,只是他最想知道的,明二那祸害到底死没死。
    不多时,一个身着玄衣的年轻汉子和穿着官服的中年汉子从衙门走出来,站在门口,那位大人上前一步,对着密密麻麻的老百姓,亮着嗓音喊一声:“乡亲们!”
    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说话的人继续说道:“王志高王县令日前带领衙役至隔壁县城临江边道剿匪,不幸罹难者众多,朝廷特旨,凡殉职衙役,均给一笔安葬费,十两银子!”
    听闻,百姓们一阵哗然,“十两银子!”
    “竟然是去剿匪才死的!临死之前还算做了件好事……”
    “……”
    那人扬声喊了几次安静,方一脸严厉地继续道:“然,死者不追究,活人罪责难逃,王志高在无特旨特办的情况下擅自下令出兵,管辖权责之外之事,导致多人丧命,严重失责,在位期间为祸乡里鱼肉百姓……数罪并罚,功不抵过,即日起王志高革职查办,押京候审,衙役王大勇……等十二人重打三十大板,流放三千里。”
    叶君书一边听着,目光看向说着话的那位大人旁边站着的那个年轻汉子,他一眼就认出来,是那天问路的人中其中一个,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时之间他的脑中转过好几个念头,但是那天那些人哪怕面对的是他这个泥腿子,也是态度良好,和和气气的。
    叶君书想到那位至今仍印象清晰的三公子,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的哥儿,一定不是和明二之流一路的,他微微放下心。
    在众多官兵维持下,亡者家属不敢闹事,当场领了安葬费,抬着自家家人遗体,纷纷离开。
    叶君书转去一旁的告示墙,看新贴上去的布告。上面的内容和那位大人说的无异,只是通篇文言,很正式的那种,他从头看到尾,上面还是没有提到明二的事。
    所以人到底死没死?叶君书内心焦灼不已。
    “子舟?”秦耀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叶君书回头,“师兄?”
    “你也来看热闹了!”秦耀良一看真是叶君书,很惊喜的走上前,他就说这背影看着熟悉。
    叶君书点点头,“刚好来县城一趟,看这里出事了就来瞧瞧。”他扫一眼现场,人陆陆续续散得差不多了,刚才人多是时候没注意到师兄也在,“你来多久了?”
    “从那些人运送遗体回来我就在了。”秦耀良道,刚好他今日偷跑出来放松,想到久没见子舟了,便想跑去叶家村找子舟,谁知还没走出县门,就遇到来势汹汹的一群人。
    基于有明二爷这么个不友好的外来人在前,秦耀良对这些陌生官兵还是抱有警惕心,谁成想一路跟来,竟看到的是这么大的事!
    原来那天老王八和明二出去,竟是去剿匪?
    秦耀良积极地去了解这事,可惜这群官兵口风实紧,除了明面上告知的事,其他小道消息都探不到。
    叶君书和秦耀良互相交换了下信息,发现自己知道的不比对方多,便不再说话,准备一起离开。
    “还有一具遗体没人认领,看是哪家的!”
    突然传来一声吆喝,叶君书随意一瞥,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显得孤零零的,有好事者上前去胆大的掀开白布。
    抬起的脚步硬生生止住,叶君书轻松的表情慢慢凝滞,他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直直的望向那具重新被覆上白布的尸体。
    秦耀良走着走着,注意到并行的人突然落后了,忙回头走回去,“子舟,怎么了?”
    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过去,秦耀良又看看叶君书的脸色,神情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你认识?”
    叶君书茫然片刻,好一会儿才说道,“可能看错了。”
    然而脚步却不由自主的走过去。
    他看花眼了吧?否则怎么会看成是……
    叶君书走到那具遗体旁边,呆呆的伫立片刻,才蹲下身,抖着手抓住白布的一角,他深吸一口气,倏地掀开,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是……
    雷叔……呢?
    一段时间未打理过的胡须虬结拉碴,覆盖了大半边脸,头发散乱,只简单打理过的发质上还有凝结的黑色血块,眼眶凹陷,脸型消瘦,裹在身上的衣服脏污破烂,如乞丐一般,浑身还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如果不是前阵子看过雷叔这样的形象,叶君书还真不敢认。
    后悔的情绪忽然肆虐他的神经,雷叔那时就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怎么能放任雷叔离开呢……
    他当时只想着临江边道地势复杂,万一有个什么也方便雷叔逃跑,不会被人找到……
    叶君书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秦耀良被叶君书突然的自虐惊了一下,他连忙抓住叶君书的手,“子舟,你做什么?”
    他早该想到,自盼哥儿离世,雷叔早就不想活了,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他牵挂的人,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念头就是报仇……
    雷叔的神情很安详,是大仇已得报,所以要去见盼哥儿了吗……
    叶君书将满嘴的苦涩咽下,眨眨泛起水汽的眼睛,掩去眼中的情绪,才抬头对秦耀良轻声道:“这人我认识,是县城里猪肉摊的雷屠户,我以前经常去他摊位买肉,平时很照顾我的一位大叔。”
    “呃……”秦耀良拍拍叶君书的肩,沉重道,“别难过,人固有一死……”不知怎么安慰了。
    一个官兵走上来,“你们认识?”
    叶君书点头,然后说出雷叔的姓名地址,那官兵看叶君书两人不像是骗安葬费的,便一把将银子塞叶君书手里,“快殓走吧。”
    叶君书垂眸看一眼朴素袋子装的厚厚一袋银子,随后对秦耀良道,“师兄,帮我个忙。”
    “你说。”
    “帮我去找市场猪肉摊老板,让他带你去找人来帮忙给雷叔收殓,安葬后剩下的银子,就给来帮忙的人平分。”
    “好,我马上就去。”秦耀良不放心的看叶君书几眼,“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叶君书摇摇头,语气很正常,“放心,我没事。”
    秦耀良便迅速跑走了。
    叶君书冷静下来,如此明显的疑点让他困惑,明明雷叔是带着刺杀的目的去的,怎么会被当成土匪杀害的衙役送回来呢?
    事关雷叔,叶君书也顾不得什么了,他带着恳求的语气,询问道:“官差大人,雷叔只是个平民百姓,怎么会被土匪杀害呢?”
    被问的官兵迟疑了下,还没回答,身后就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他应该是路经临江边道,不小心卷入官匪争斗才会遇害。”
    “大人。”官兵行礼后就退开。
    叶君书回头,是那天问路的人之一。
    席元义忍不住打量了下这个不太似农家子的农家子,“你是死者什么人。”
    叶君书恭敬回道:“雷叔如今已无亲人,平日里多有照顾小子,感情胜似叔侄。雷叔不幸遇难,小子应该为雷叔处理身后事……小子心里着实悲痛,不敬之处还望大人恕罪。”
    席元义挑眉,不过看他神色黯然,心志有些消沉,到底没说什么,“节哀。”
    说完,他转身就准备回衙门。
    “大人!”
    对方疑惑的回头,叶君书张张嘴,最终沙哑道:“谢谢……”
    席元义摆摆手,“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三公子吧。”
    三公子?叶君书的脑中瞬间浮现起三公子的面容,他还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经走了一段距离。
    “子舟!子舟!”
    叶君书转过身,远处秦耀良带着一帮人匆匆跑过来,他瞬间将其他事情抛在脑后,和雷叔的邻居朋友一起,处理雷叔的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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