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微暖,看得人倦意陡升,可秦婠思绪尚乱毫无睡意,王新之事谜雾重重,虽说要交给官府审查,可她还是止不住要想。
    若不是马迟迟下的手,那会是谁杀了王新?
    是那个幕后之人?因为王新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所以对方起了杀心?那岂非当年谋害沈浩初的凶案,如今已早早有了苗头?
    只可惜王新并没告诉马迟迟他到底发现了何事就死了,她与沈浩初追查的线索到这里就又断了。
    秦婠越想越乱,只觉脑袋不够用,忽然想念起沈浩初来。这辈子变聪明了的沈浩初,逻辑条理都远胜于她,若是他在,也许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吧?
    想起沈浩初,她又不知不觉坐到了书案后,对着沈浩初的批注誊抄起来,似乎他的字有些奇特力量,能让她渐渐平静。
    果然,才抄了两页,她脑中一空,困意上头,便罢手熄灯歇下。
    一夜沉眠,翌日秦婠仍旧起个大早。
    这个案子的第一次过堂,在今日午后,审的就是何寄。
    秦婠吃过饭,向沈老太太打了招呼,便又带着谢皎、秋璃出府,前去寻马迟迟。毫无意外,她又在宅外看到了曹星河,不过今日霍谈没有跟来,按昨日安排,霍谈今早与崔乙一道去请中城兵马指挥使洪华。
    两人互相打过招呼,便携手往宅中去,不料才到宅门前,便见小梅从里面慌乱跑出。
    “出了何事?”秦婠喝住她。
    “马姑娘早上起来便说腹痛,刚流了些血,怕是……”小梅急道。
    “我进去看看,你马上去请大夫过来。”秦婠眉头紧拢,吩咐了一句便快步进宅。
    马迟迟果然萎顿在床,脸白如纸,一头的汗,身下绸裤上皆是斑斑血迹,叫秦婠不免心慌。她虽嫁人,可未曾生养,曹星河更是未经人事,两人对此都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言语宽慰,所幸不多时小梅就将大夫请来。
    一番诊治,大夫给马迟迟扎过针后才道:“马姑娘忧思过重,以至胎相不稳,若不能安心调理,这胎怕是保不住。”
    “那她……还能走动吗?”秦婠问道。
    大夫一边写方子一边摇头:“不能。眼下情况只可卧床静养,我开两服保胎药先吃着,看情况可能好转吧。”
    听完大夫的话,秦婠叹口气,拿着方子转头命小梅先去抓药。待小梅将药抓回煎好,喂马迟迟喝下后,时辰已然不早,马迟迟仍起不得身。
    看样子今日带马迟迟去应天府之事只能作罢。秦婠当下起身,将秋璃暂且留在此处照应着,自己先往应天府去。霍谈那边尚无音讯,也不知能否将洪华请来。
    几件事沉如铅石,重重压在心头,让秦婠有些透不过气。
    马车抵至应天府附近时,官衙大堂外头已经围着不少百姓,秦婠与谢皎、曹星河三人匆匆上前,沈逍先寻官衙外的衙役表明身份,那衙役听说来的是镇远侯夫人,当下便往堂上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出来请秦婠入内。
    秦婠长吐两口气,振作精神随衙役进了大堂。
    ————
    大堂之上,应天府尹陆觉端坐大堂正中,堂间皂隶手持笞杖站着,堂下又有衙役随侯,堂正中青天红日的图与“明镜高悬”的匾额无端叫人敬畏。秦婠对此毫不陌生,上辈子的记忆此时海潮般涌来,勾起她心底噩梦般的恐惧,然她还是生生压下,迈步走进正堂。
    案子已然开堂,何寄被带到堂中跪着,背拔得笔直,头发梳得整齐,并无惧怕之意。秦婠见他身上无伤,心里稍安,与他对视一眼,便望向陆觉。
    “妾身镇远侯秦氏,见过陆大人。”秦婠屈膝行礼。
    她有诰命在身,与陆觉品阶相当,自无需行大礼,陆觉尚需站起还她一礼:“镇远侯夫人。”
    “听说夫人前来,是有与案情相关之事要禀明本官?”礼后陆觉落座,沉声问道。
    “陆大人,妾身此番前来,确有与案情密切相关之事要回禀大人。”秦婠不亢不卑,沉静开口,女人清脆的嗓间响遍大堂,“妾身能够证明堂下所跪者何寄,与本案无关,乃是清白。”
    何寄闻言倏尔抬头看她,目中神色复杂万分,只得她浅浅一笑。
    “哦?”陆觉抬手,“夫人请说。”
    秦婠略一颌首,便将何寄之事道来,语速不徐不疾,字斟句酌条理清晰,是她在心中演练过多次的说辞。不过这些在审案之时,何寄也已交代过,陆觉并不惊奇,直到她说起马迟迟。
    将所有经过说完,陆觉已面色沉冷。
    秦婠才进主题:“按推断王新的死亡时间在丑正到寅时之间,而若按马迟迟之言,王新准确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四更天丑正二刻左右。这个时间,何寄并不在凶案现场,无法行凶作案。”
    “你如何证明他不在现场?”陆觉问道。
    “当夜恰逢中城兵马指挥司在达营街布下人马抓捕飞贼,与何寄所住之处恰隔了一条街。此事是中城兵马指挥司秘事,外人不论事前事后均不得知,何寄因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敏,可以听到临街打斗动静,足以证明此时他尚在附近。而起争斗的时间约是寅时正,比丑正二刻晚了不足一个时辰,且不论何寄的家与王新伏尸地在城两头,其中路程已然紧凑,而那日为了抓贼中城兵马指挥司又在临近几条街都布下人手,何寄纵然武功再高,也来不及回来,更不可能避开中城兵马司的耳目。这足以证明,他与王新之死无关,恳请大人明察。”秦婠说完便垂头行礼。
    “你说了这么多,那谁能证明中城兵马指挥司的事呢?”陆觉一语切中要害。
    秦婠咬咬唇,回头看衙外。霍谈还没将人请来,她有些着急,正要解释,就见下首坐的主簿收到一张笺子,他扫了两眼就将此笺呈到陆觉手中,陆觉一看脸色顿变,刚要发话,外头忽然传来霍谈声音:“让来让来,证人来了。”
    秦婠大喜,回头果见霍谈将洪华请来。陆觉朝主簿轻声吩咐了两句,这才起身与大步迈入堂间的洪华相互拱手行礼。有洪华前来作证,更将那夜兵马指挥司的行事时间一一说明,再与何寄证词对应,果然和秦婠所言一模一样。
    陆觉听完所有证词,又问明几处疑点,陷入斟酌,一边想一边点头道:“按诸位证词,何寄有明确的不在场时间证据,确与此案无关,本官宣布,何寄嫌疑暂除,可当堂释放。”
    何寄当即站起,对上秦婠喜不自禁的笑脸,也不由自主启唇笑了。
    二人正高兴着,又听陆觉道:“不过,侯夫人、何寄,二位眼下还不能离开。”
    秦婠蹙眉,不解地看向陆觉。
    “刚才杜捕头来报,已找到凶案的目击证人,能指证杀人者乃是马迟迟。我已派人前往缉拿马迟迟,杜捕头也正将目击证人带到堂上。二位还需留下作证。”
    秦婠大惊。
    ————
    半个时辰不到,马迟迟就被人带到。
    确切来说,她是被衙役生生架着双臂带上公堂,衙役的手才刚松开,她整个人便虚软跪地。秦婠见她头发未整,衣裳不过是在白天的寝衣外加套了一件外袍,那裤腿上还隐约可见几块血痕,便知这人是被从床上直接抓来此地。
    “冤枉……我冤枉啊……”马迟迟面白如纸,满头是汗,眼神已有些涣散,双手紧紧捂着小腹,除了一句“冤枉”,她似乎说不出别的话来,而干枯的唇中冒出的声音,从刚进公堂时的声嘶力竭,到如今的哑瑟不堪,已越发微弱,似乎难再支撑。
    秦婠听到“冤枉”二字,浑身一颤,勉强按下的旧日记忆像吞噬人心的巨兽,咆哮而来。
    她记得当年自己也像马迟迟这般,发衣皆乱地被人按在公堂之上,不管说多少次“冤枉”,都没人信她……
    猝不及防闯进脑中的画面让她不可扼止地颤起,身边的何寄很快发现她的异常,见她面色陡白,不禁心头一刺,小声问道:“怎么了?”
    秦婠说不出话,只听到堂上陆觉不知又问了什么,马迟迟只知道说“冤枉”,陆觉便命人取来拶指,要给马迟迟上刑。待那刑具取来,七寸长、径圆五分并以绳索贯之的十二根木条乍然入目,秦婠更是怵然。
    十指连心,没人比她明白拶指之痛。
    她猛地握紧双手,退后半步,目光已然盛满恐惧,碎碎呢喃的都是旧日噩梦。
    “冤枉,冤枉……”
    那声音小得只有何寄听得到,也不知为何听在耳中只觉刺心万分,叫他痛得难受,他情不自禁伸手要揽她,却忽闻堂外一声沉喝。
    “陆大人,且慢行刑。”
    沉稳的脚步声响过,有人迈进堂间,秦婠听到陆觉的声音。
    “下官见过燕王殿下,镇远侯。”
    她茫然望去,见到着一身绯红衣袍的沈浩初朝自己走来。
    “接下去交给我,你别担心。”温和的声音充满力量,像极了那年卓北安在牢中对她说的话。
    温暖的掌握住她的手,驱散她即将滑落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写到男主,我也是肝了……
    虽然在短暂的下线后,他刚刚上线露个小面,但我真的……尽力写了……
    第38章 疑点
    宜喜宜嗔的脸上突然涌现的无助,绞得人心痛极,沈浩初看着堂上景象,想起在牢中的她,绝望迷茫的目光无一丝生气,哪及如今半分鲜活。他知道她想到过去,可众目睽睽,他无法安抚她,能做的不过是握握她的手,说句话,如此而已。
    这点温暖,于秦婠而言却是冰天雪地间的薪火暖意,虽不能驱走寒意,却可化她心头霜结,宛如无尽苍穹里撕破黑暗的那一道曙光。
    何寄在沈浩初出现的那一刻就被迫退到后面,只能沉默地看着,没有插手余地,似乎安慰都显得多余。
    秦婠看着眼前男人,几日不见,他似乎更稳重了,举手投足与言行之间,皆非昔日莽撞少年,一身绯红常服与脂玉冠纱却叫他神采飞扬,年轻英俊的脸庞比往日耀眼十分,无一丝颓靡之气。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浩初。
    两人目光不过一撞,沈浩初只捏捏她的手便放开,秦婠从梦魇中走出,朝他轻轻点下头站到一边。沈浩初已转身随燕王霍宁向陆觉拱手行礼:“陆大人。”
    陆觉见到这些人接二连三地入公堂已是蹙眉,又见是京里赫赫有名的纨绔沈浩初打断自己审案,更加不喜,只是碍于霍宁在场,故还客气三分。
    “殿下,侯爷,不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陆觉从正堂上走下,也拱手问道。
    “本王今日从大理寺出来,恰听到此案,有些意思,故而前来听审,耽误了陆大人审案,十分抱歉。陆大人请继续,不必顾忌我。”霍宁双手交拢在两袖之内,泰然自若地坐到衙役搬来的椅上。
    秦婠听到“大理寺”三字,方记起今日是大理寺考核结束,沈浩初归家的日子,这么看来,他是一离开大理寺就得到消息,马上赶到应天府的,连家都没回过。
    “殿下言重。”陆觉客气一句,又望向沈浩初,“侯爷适才出言打断本官用刑,可有赐教?”
    “不敢。本侯只是见这马迟迟有孕在身,陆大人对其审讯用刑略有不妥,情急之下方出言阻止,还望大人海涵。”沈浩初歉道,以退为进,“此事是本侯鲁莽了,以陆大人为官多年的经验,怎会不知孕者不宜受刑,想来是大人用以诱供的攻心之计。”
    陆觉捋捋下巴上修剪得漂亮的山羊胡,目光如矩盯着沈浩初。人都道新镇远侯不学无术,乃是京城一大纨绔,今日一见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他吩咐衙役取来拶指不过是刑讯之计罢了,马迟迟心态已溃,若再加些压力也许就会主动招认,他并无意用刑,确是攻其心防而已。
    “罢了,把拶指拿下去。”走回堂后,陆觉并不回答沈浩初的话,只令人将拶指撤下,又朝沈浩初道,“那么沈侯打断本官,只是为了免除马迟迟的皮肉之苦?”
    “本侯前来,是为了替马迟迟洗刷嫌疑。”沈浩初道。
    秦婠闻言不由诧异,他过来得这么急,哪有时间了解整桩案子的前因后果,更遑论替马迟迟洗刷嫌疑?
    “呵。”陆觉忍不住勾唇,镇远侯这对小夫妻倒有意思,两人一前一后,一唱一和,竟是要把这案子的重要嫌犯都给摘出去。只是想归想,他还是开口,“哦?沈侯要如何证明她是清白的?”
    沈浩初闻言朝堂外伸手,立时就有人跑入堂间,躬身呈上一物。那物入手沉伏,连沈浩初的手都不禁往下一沉,秦婠望去,竟是块石头。
    那石头甚大,沈浩初一手不过堪堪握住,他又握着石头挥了几下,石头几欲脱手,他挥得吃力。众人不解何意,他又朝秦婠招手,秦婠纳闷地上前,接下他递来的石头。
    石头又沉又大,她一手拿不下,只能两手齐上方托起这石头,正疑惑着他的用意,就听他说:“来,往我头上砸。”
    “啊?”秦婠惊愕非常,心道这人疯了吧。
    “这里,和这里,你试试看。”他指指前额与后脑。
    秦婠见那两处都是王新受伤之处,心有所悟,双手抱住石头举起,用力往他后脑砸去。众人瞧得骇然,站在外/围的人均都踮起脚往内张望,就是何寄也替两人捏了把汗,只见秦婠那手越抬高越发颤,待抬到他后脑高度,她已出了身汗,早就无力再砸,石头软绵绵落下,被沈浩初转身接住。
    他笑了笑,指指自己前额:“再来。”
    秦婠会意,复又用双手抱着石头举起,可前额比后脑更高,她勉强将石头举过头顶,费力往他脑门敲去,人却被石头重量带跑,非但没能砸到人,反而让自己朝前倾倒,被沈浩初的胸膛接下,石头也落进他手中。
    “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沈浩初的手避过众人眼眸,在她腰肢上轻轻一扶,把人扶好。
    秦婠脸已大红,也分不清是累的,还是叫他羞的,耳边只剩他的声音。
    沈浩初转身面朝众人,朗声道:“诸位可都看清了。我手里这块石头,不论重量、大小、形状,都极其接近伏尸现场都找到的杀人凶器,也就是在胡同馊水桶旁乱石堆上的一块石头。秦婠的身量与马迟迟相仿,而我的身量与王新相仿,才刚只是做个小试验,用来向大家证明,一个弱质女流根本无力使用如此沉重且不伏手的凶器伤人,会选择此类凶器的,按常理推断应是掌宽且臂力大的男人。”
    “沈侯怎知不是王新先在马宅中受伤逃出,后晕倒在地,马迟迟随后赶来下的手?如果高度降低,马迟迟完全可以将石块从高处掷下行凶。”陆觉沉眸反问他,心里早已没了刚见他时的轻视之意。
    沈浩初毫不意外他有此一问,马上答道:“王新前后两处伤口,若一早已晕倒在地,非伏即仰,凶手重击一面便可,何需再多此一举将人翻身后再击一次?可见必有一处是王新站之时所受之伤,况且下坠的石块造成的创面与砸伤不同,仵作验尸时应该可以检出,大人只需翻看尸格便可确认。”
    陆觉闻言低头翻起案上卷宗,果在仵作验尸的尸格中找到沈浩初所述之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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