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伤了?”卓北安看到自己浅色的外袍沾上几处血手印,是她刚刚抱来时按上的,他蹙了眉执起秦婠的手。
    玉白的手上有不少伤口,血还没止,是她用匕首割绳时造成的。
    “皮肉伤,没事。”顾着逃命,秦婠也没觉得多疼,“抱歉,弄脏你的衣裳。”
    晕眩感已经去得差不多,秦婠扶着卓北安的手站起来,又急问他:“我表哥呢?找到他了吗?”
    卓北安点头:“罗公子没事,我根据白天秦雅的行踪在南华寺的山洞里找到了他。据他所述,他在南华寺后山遇到秦雅,被她以你为由骗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洞中以药迷晕。秦雅并没囚禁他,只是将他身上衣物剥去,令其难以离开山洞。令兄到现在还以为此事是秦雅的恶作剧,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换言之,秦雅确实救了他。
    秦婠彻底松口气,却听卓北安又道:“但是现在秦雅不见了。”
    她的心便又悬起——秦雅的想法已难摸清,这人分明没打算向罗慎下手,却骗她去杀秦舒?
    对了,秦舒?
    “卓大人,另一贼人以秦舒姑娘为质跑进林中,卑职们跟丢了。”侍卫前来禀报。
    “砰——”卓北安还没回答,远处就扔来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恰是刚才抓着秦婠的贼匪。何寄执剑而来,剑尖上血珠滴落,汇成一片。
    火色下他双眸淬毒般的暴戾,在瞧见秦婠之时,那戾气又加深三分。
    “有没受伤?”他朝秦婠问道。秦婠披散着头发,一身衣裳皆是泥污,脸颊与手上处处血痕,脖子有两指多宽的淤青,形容狼狈,瞧得他又疼又怒,满心怒火恨不得将贼匪千刀万剐泄恨。
    不过离她这点时间,竟就起了这样的祸事,他恨自己没能守在她身边。
    秦婠察觉到他一身的戾气,衣裳上满是血污,眉眼里杀气外泄,一副生人回避的模样,旁人见了都怵他三分,她反上前两步,道:“我没事,你呢?”
    “我也无碍,他的血。”何寄往地上的贼匪踢了一脚。
    那人哀嚎起来,还没死。
    “卓大人,卑职请命随羽林卫抓捕贼匪。”何寄抱拳道。
    卓北安道:“好,你带着这个人去抓,天亮以前,本官要见到人质安全回来。”
    “是。”何寄又深看秦婠一眼,总算缓道,“你跟卓大人先回去,待我替你把这些人都抓了,再去看你。”
    “你小心些。”秦婠低头回避开他的目光。
    那里有些情绪,太露骨,与从前大厢径庭,遮不住。
    何寄沉步离去,秦婠一转头,对上卓北安洞察的眸,他道:“夫人,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没有多余的话,却好像看穿了许多东西,秦婠在他眼前无所遁形,只能一步一步跟随,看他蜷着背咳了几声,很快又挺直了背。
    这一夜,真是漫长。
    ————
    卓北安将秦婠送到南华寺一间单独的禅房内,又派人请来寺内懂医理的僧人替她诊治,再将已发现秦婠失踪而急得团团转的小陶氏等人请了过来,让她安心呆在这里休息。
    折腾了大半夜,天已将明。秦婠精力透支得太严重,不等汤药熬来就昏沉沉睡过去,小陶氏就在旁边守着。卓北安只向众人说佛寺附近有山匪出没,秦婠差点就被掳出寺去,幸而救得及时并无大碍,小陶氏闻言双掌合什连道了几句“阿弥陀佛”。
    卓北安在门外看了两眼,身边谢皎问他:“大人为何不进屋?”
    他摇头:“不合时宜。”
    即便她嫁的人是另一个自己,外人眼中,她也是镇远侯夫人。
    他们之间,不能存在一点点的逾越。
    “你呢?他怎会放你回来?”他转而问起谢皎和皇帝。
    谢皎挑了眉:“我和他说了,我答应过沈侯在沈家呆到他回来为止。”
    卓北安道了句“也好”,见屋里已无甚大事,转身便离。
    ————
    翌日,天仍阴。
    秦婠昏沉沉地醒来,她似乎做了个冗长的梦,很多破碎的画面交叠出现,分不清时间地点,到最后也拼不出完整故事,醒来后她便再也想不起梦中何物。
    屋里只有秋璃和谢皎照顾着,满室药香弥漫。
    秦婠看着被布制包起的双手,仰面躺着问道:“大太太她们呢?”
    “大太太昨晚在夫人身边守了一宿,早上法会开始时,她带着三个姑娘去参加法会了,她交代过莫吵醒夫人,让夫人安心休息。”秋璃见人醒了就给她倒药。
    秦婠一骨碌坐起,身体酸涩地疼,但并没大碍。
    “皎皎,山匪可抓到?秦舒呢?”她一觉睡到这时候,也不知外间如何了。
    谢皎靠着窗,天光照亮她眸中冷意:“抓到了,你的何寄哥哥大开杀戒,杀了好几个顽抗的贼匪,秦舒也被人从贼窝里救回来了,不过秦达被贼匪给杀了。据秦舒说,这批贼匪想抓秦达和她向秦家勒索,事情败露才痛下杀手。秦达是主要和贼匪联系的人,他一死,双方各执一辞,秦舒事先并没同这伙人接触过,脱身容易,不过……”
    秦舒当然不会在这种事里留下把柄叫人抓信,秦婠毫不奇怪,只道:“不过什么?”
    “她被人掳进贼窝一夜,今日这寺里又都是各府夫人太太小姐,这流言已经传得满天飞,回京后恐怕有得受了。”谢皎嘲道。
    流言的威力秦婠上辈子深刻领教过,不管秦舒在贼窝里遭遇了什么,只怕都难逃世俗恶意揣测,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形象,几近一夕覆灭。她的亲事未定,又被康王厌弃,如此一来,怕是雪上加霜。
    但这又能怪谁?
    不过作茧自缚。
    秦婠接下秋璃递来的汤药,闭着眼蹙着眉,仰头一饮而尽,宛如饮酒。
    “走,咱们出去看看。”把药碗扔在桌上,秦婠起身。
    ————
    寺钟沉沉,随风撞在心上,连绵不绝,前音余韵未褪,后声又起。秦婠梳妆妥当出来,法会已进行了一大半,午间的斋宴小憩刚过,祈福的人都集中在大殿前空旷的莲台上听高僧讲经。
    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故莲台之上无分贵贱,不论何人皆只得蒲团一张,与高僧席地幕天盘膝而坐。秦婠从旁望去,只见莲台上黑压压的人头,众生皆寂,只有僧人洪亮的声音。
    昨夜南华寺外应该有场血雨腥风,可未曾影响半分,这个法会仍旧庄重肃穆。
    秦婠不急着过去,目光缓慢扫过莲台上的众人,并未瞧见皇帝和卓北安等人。
    “夫人,看,是三姑娘。”秋璃眼尖,一眼看到跪在莲台靠前方醒止处的秦舒。
    秦舒双手合什、眉目低垂地跪着,并非盘膝而坐,身上是浅青莲色的衣掌,乌黑的发齐整梳起,只簪着两支珍珠簪,在人群里像朵静谧盛放的莲,似乎丝毫也未受昨夜风波影响,也毫不在意身后众人异样目光。
    “她倒厉害。”谢皎忍不住讥诮道。
    受了那样的劫难,她还能泰然自若地出现在人前,便是谢皎再不喜欢这人,心里也不禁要夸上一句聪明。
    “她这样大大方方地出现,反倒堵了悠悠众口。”秦婠也忍不住要想,秦舒不愧是秦舒,燕王康王的打击未能打倒她,被掳进贼窝救出,还能在第一时间想出应对办法,比起躲在房里自怨自艾,毫无疑问她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能将流言最大限度地平息。
    秦舒的韧性,比她所想得要大得多,秦婠自愧不如。
    台上的高僧讲经告一段落,开始答众生惑,底下的人却无人开口,众生最大之惑却是不知惑在何处。有人自远处走来,头戴雪帽,身上披着缂丝锦段的披风,眉目妩媚。
    “大师,弟子有惑。”这人停在众人之后,声音像檐下风铃。
    秦婠与众人都转头望去,却见失踪许久的秦雅婷婷立于人后。秦雅失踪和秦舒被掳一样都没瞒住人,从昨晚开始就闹得沸腾,这里坐的不少人都知晓这事。
    “四丫头,你……你这是去哪里了?”带秦家姑娘参加法会的刘氏昨晚已经因为秦舒而担惊受怕一夜,此时又见秦雅突然出现,心头陡然加速跳动,总觉得没有好事。
    秦雅却不理她,只看着台前高僧。
    “施主有何惑?”高僧合什一礼,温言问道。
    “弟子心中有苦,此苦难解,想求佛祖渡我。”秦雅目光转了转,瞧见人群之外的秦婠,竟朝他颌首一笑,没了昨日乖张,“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弟子之苦,源于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故而强求,种种罪孽皆因此生。”
    “施主所求何物?”高僧问她。
    “一个男人。”秦雅平静非常,“镇远侯府的小侯爷沈浩初。”
    此语一出,群情沸然,底下响起一片议论声,刘氏脸色顿变,左顾右盼要唤人将秦雅架下去,不过来参加法会并未带着仆众,她一时也难找到人,只得命身后的人去唤秦家仆妇来。
    秦婠站在树下也已愕然,万没料到她能当众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五感杂陈,竟不知能说些什么。距她五步之遥的身后,何寄也突然顿足,没人比他更清楚,秦雅口中的“沈浩初”说的是谁。不过少年一时温柔,种下的却是日后数载痴心错付,他爱错了秦舒,秦雅何尝不是所爱非人?
    “我知道我姐姐嫁给了沈侯,我不该再有念想,但你们大概不知道,原来能嫁沈侯的人是我。是我要强求这段姻缘,明知他心里藏着的人秦舒,也非要强求,鬼迷心窍设下莲池一局。你们不必以这种目光看着我,你们都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就是当日我大姐姐因为落水被沈侯救起而嫁进沈府之事,那是我设的局,是我想进沈家,本要自己落水,不料却被秦舒利用。秦舒自己不愿嫁给沈侯,却又不肯我嫁进沈家,只因我与她处处为难,便设下毒计,令我大姐先我一步失足落水,叫沈侯救了去。你们可睁开眼瞧清楚了,这誉满全京的秦家四姑娘,到底生了怎样的心肠?”
    秦雅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几乎让人无招架之力。
    “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秦舒嚯得站起,气得双目通红,泪水止不住的落下,“你……你含血喷人,空口白牙的冤枉我,且拿出证据来!”
    秦婠突然庆幸,自己没有出现在这法会之上,秦雅今日疯狂之举,必令整个秦家蒙羞,使得秦沈二府都沦为京中笑谈,这烂摊子也不知该如何收拾了。
    “证据?我不需要证据,我以我半生幸福为证,为我做的事赎清罪孽,求一个心安理得,修一个来世,你敢吗?”秦雅说着,将头上密实的雪帽一掀,再将身上披风解下。
    全场皆寂。
    秦雅三千青丝已去,缂丝锦缎的披风如繁华尘世,被她抛掷于地,露出其下素青袈裟。
    什么时候削发为尼,谁都不知道,只是从此便青灯古佛,了却尘事。
    秦婠捂紧胸口,被这幕惊得久难平静。便是何寄,也不禁手指掐入树皮间,满目复杂。
    秦雅声音未停,仍在数着秦舒和自己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众人目瞪口呆,秦舒面色惶然,已是难以招架。
    秦婠听了几个回合,脑中嗡嗡作响,已经不愿再去思考这些阴祟勾当,转身离了莲台。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不不,我没有挖坑,连预收坑都没铲下去……哈哈。
    第109章 端倪
    秦雅大胆的言论,在南华寺掀起一轮风波。她并不在乎会有多少人相信自己的话,因为她心知肚明在她露出圆整的脑袋与那一身僧衣草履时所能带来的震撼,即便她的话漏洞百出,在场所有人也会站在她这边。
    这是秦舒教给她的——人们天生对弱者怀抱同情,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同情。
    秦雅用后半生幸福为代价,是解脱,也是最后的报复。
    事实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秦舒的未来将会被种种流言淹没,一如上辈子的她。只是秦婠仍猜不出秦雅昨晚扔出的匕首用意何在,是想将她也拉下浑水,逼她和秦舒决裂?亦或是对她报复的恶作剧?她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秦雅和秦舒这一世的结局已然改变,从她重生起,好像所有与她有关的人的轨迹都变改写,是好是坏,秦婠亦无从分辨。
    ————
    寺里的放生池养着各色锦鲤,人一靠近就纷纷浮到水面求食。秦婠并没回禅房,而是布施了几两银子换来一袋鱼食,站在池畔投喂。
    池面很平静,锦鲤颜色鲜亮,看着平和美丽,只是池水浑浊,不见底下勾当,池中放生不乏天敌,这表面的和乐不过安慰人心的假相,底下的阿鼻地狱才是被掩盖的真实。
    谁知道呢?
    秦婠拆开鱼食袋,要投喂时才发现自己双手都缠着布帛,很难从里头拈食。笨拙试了几番,她有些挫败,想把手上缠的布帛拆掉。
    “你在干嘛?”何寄及时出现制止了她鲁莽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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