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脆响和着哗啦水声,满壶的药溅洒在地,秦婠像猫一般缩开身,从他爪牙之下逃开,一脸震愕看着他。如果说上一回在街巷是因为情急,那么这次,他没有任何借口。
    “秦婠……”他气息略促,声音喑哑。
    秦婠往后退去,眼现戒备:“你的眼睛好了?”
    “差不多了。”何寄站起,身体落下的高大身影笼住她,“别,别躲,我不会再伤害你。”
    秦婠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眼——再。
    “既然你的伤好了,那就别呆在泰岩了。侯爷所藏之物可能与清州之案有莫大关系,你把它带回京城交给卓大人吧。”她极力镇定,用正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好,我们一起回京。”何寄答应她,却没了先前小心翼翼的克制。
    她大力摇头:“我不回京,我要留在泰岩找沈浩初。但此事事关紧要,这东西再放在泰岩不安全,我们兵分两路,你先把它带回去吧。没有我,你一个人更方便行事,不用顾忌太多,也更安全。”
    “你赶我走?”何寄眯起眸,心情极其暴躁。
    从很早开始,秦婠就不再像对“何寄”那样亲近他了,处处透着若有似无的疏离,他以为这不过是他的错觉,可今日他突然发现,她是真的在疏远他……即便他豁出性命救她,也没办法留在她心里。
    这滋味不好受,尤其中间还隔着一个沈浩初,那明明本该是他的。
    “我没有。”秦婠辩驳。就算没有今天这事,她也打算在他伤好后劝他回去,一则是她不想再拖累他,二则也是因为那木匣是沈浩初搏命换来的东西,必事关重大,不能就这么在她手上遗失,自然越快交回去越好。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打算,如今听来,倒真像是借口一般。
    “没有?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帮你而已,你却一直将我往外推,你不是说过,你我挚交,情同兄妹,可我宁愿去求卓北安那个外人,都没向我开过口!”何寄走向她。
    “那是因为北安叔叔比你更了解这件事。何寄,你讲点道理好么?现在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还有,我找谁几时需要向你交代了?”秦婠退后,直到抵墙。
    黯淡的光线下,她防备的神情扎入他的心底。
    “你是不需要向我交代,是我蠢,一头扎进来,看你心心念念另一个男人,我真不应该再遇见你。”盛怒之下,他说话没了顾忌。
    “另一个男人?何寄,你口中这另一个男人,是我丈夫!我念他有什么错?”秦婠笑了,嘲意自眸中散出,堵住心。
    何寄眼里有猩红的忿意:“你丈夫?你丈夫是……”
    “是什么?”她一声厉问,打断了他的话。
    他骤然醒来,唇嗡动着,不再继续。
    那窗纸若是捅破,他们之间不复从前,他还是胆怯了。
    “说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赶我走。我如你所愿!”沉默片刻,何寄抹去脸上残存药汁,转身离去。
    笼罩在秦婠身上的黑影渐渐远去,随着宅门重重阖上的声音,何寄彻底消失,秦婠腿一软,滑坐在地上,蜷着身抱着膝缩到檐下,把头埋进腿间。
    宅外的人并没离开,负气出门后何寄就已后悔,悔自己冲动,好好的和她发起脾气来,可再折回又拉不下脸,只好绕到屋后,轻轻一跃,飞上屋顶,瞧见暮色里蜷缩的人正不停耸动着肩头,无声哭泣。
    那心,便似被撕裂般。
    ————
    哭过之后,日子还得照常。何寄被她气走,可木匣子却还在她这收着,秦婠一时间有些头大。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带进京是不可能了,但她自己带上京反而更不安全,若叫那起人发现她的行踪,她若死也就算了,可连累那东西落入对方手中,岂非误了正事。
    如此一想,她更加心焦,一夜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乌青的眼圈起来,把宅门锁好,又往避难棚去。最后再打听一天,若是没有,她要想别的法子。
    到北面避难棚时,正逢避难棚要放粥,灾民们都端着钵碗冲到放粥的棚外排起长龙。秦婠顶着烈日在人群里挨个问去,眼珠子倏尔一转,瞥到棚屋后闪过两个人影,她眼眶骤张,拔开人群就要往那冲去。
    可眼下正值放粥时分,几个晚来的灾民想插队领粥,仗着身强体壮把前面的妇孺挤开,引发群忿,一言不合就打起来,挡住了秦婠去路。秦婠眼见那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她再耐不住性子,抱着头就往人群中钻去。
    满天飞舞的谩骂与拳脚都落在她身侧,她此时也只能咬着牙往那头冲,身边忽有惊叫声响起,竟是个妇人被推搡倒下,正往秦婠身上压过来,她避之不及,眼见要被撞到,有人及时拉了一把,将她拉到身边。
    “何寄?”秦婠看到来人,正是昨日负气离开的何寄。
    何寄看上去情绪已平复,眼里没有波澜,只道:“你在干什么?”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迫不得已才出了手。
    “我看到崔乙和秋璃了。”秦婠来不及多想,指着刚才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急道。
    “走!”何寄轻喝着攥住她的手腕一跃,跳出人群,带着她朝那两人消失处追去。
    ————
    棚屋后是个阴暗的巷子,何寄带着秦婠追到此处,忽将秦婠往身后一推,放轻脚步。巷子里看不清,也没有声音,何寄恐生异/变,拔剑戒备地靠近。
    没走两步,巷侧处有道冷光劈来,剑气凌厉,何寄忙将秦婠推开,迎敌而上。
    铮——
    剑刃交鸣。
    巷中藏匿的人跳出,秦婠一声急喊:“别打了,是崔乙。”
    清脆的声音将躲在巷子深处的另一人惊出:“夫人!”秋璃飞奔而来,满眼泪花,惊喜交加。
    “对不住,我以为是他们。”崔乙气息虚弱地收剑,见到来人心里一安,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他嘴里的“他们”,秦婠与何寄自是知晓说的是何人。
    “无妨。你受伤了?”何寄扶住崔乙,问道。
    那厢正抱着秦婠又哭又知的秋璃闻言转头,哽咽道:“崔大哥为了救我,背上了中一剑。这一路上又带着我东躲西藏,也没好好医治过……”
    秦婠拍拍秋璃的背,开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我落脚的地方吧。”说话间她看向何寄,何寄扶起崔乙,避开她的目光,道:“我背你走。”便俯身背起崔乙先走了。
    ————
    知道这两人还活着,秦婠心头大定,一路上避开耳目将崔乙与秋璃带回小宅,反身将门又锁紧。崔乙的伤颇重,幸而何寄身上随带了金创药,便由秋璃帮着忙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了。
    一边包扎,秋璃一边又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向秦婠细细说明。
    原来那日她与何寄单独往广泽去了以后,没多久他们便遇到袭击,对方来了十来人,招子都很硬,见人便杀,毫不留情,他们寡不敌众,只有崔乙拼死将秋璃护住逃了出去,一路上被人追杀到泰岩,直到今日。
    “他们应该想抓夫人,那时车上只剩秋璃一个女人,他们大概误会了秋璃是夫人,所以没下杀手,我才有机会带她逃走。”崔乙听完秋璃的讲述,补充了一句。
    “后来他们可能抓了活口问出你我下落,所以才埋伏在马车上等我们自投罗网。”何寄点了点头。
    “幸亏夫人你当时不在,要是你出了事,我……”秋璃哭得两眼通红。
    “好了,莫哭了,我不是没事。你在这照顾崔乙,我去厨房烧点水,做点吃的。”秦婠用衣袖擦擦她的泪。
    “夫人,怎么能让你做这些活?”秋璃摇着头,打算自己去厨房,被秦婠拦下。
    “傻丫头,都什么节骨眼了还说这些,你照顾他吧。”秦婠按住她,转身离开。
    何寄在屋里呆了片刻,也跟着出去了。
    ————
    厨房很暗,灶膛前蹲着人,手里握着把干草,有些沮丧地看着黑洞洞的灶膛。刚才在屋里说得豪爽,到了厨房秦婠就萎靡了,她还是不会生火。
    “笨死了。”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她又打起精神,按柯嫂子教的法子,准备重新试过。
    “我来吧。”有人抽走那束干草,手脚利落地用火折子点着扔进灶膛,再拿竹筒对准灶膛一阵猛吹,没多久那火就烧旺了。
    秦婠怔怔看着何寄,一时间又觉得这人陌生。
    “看什么?你不是要烧水?”何寄瞥她一眼。
    她脸上蹭了灰,就在鼻头那处,他抬抬手,又想起昨天的事,那手便落下。
    算了,没得把人又吓跑。
    “谢谢。”秦婠站起来,往锅里舀水。
    锅盖盖上,灶火雄雄,两人无话,沉默地坐在灶边,半晌又同时开口:“对不起。”
    两人都是一愣,何寄忽然失笑:“你道什么歉,昨日是我冲动,说话不中听惹急了你。”
    “我也……不大好。”秦婠摸摸鼻子,那算黑脏越发大了,“我想过了,如今崔乙和秋璃已经找到,木匣子又如此重要,我先和你们回京吧。”
    “不找他了?”何寄挑眉。
    “找。先把木匣子送回去,我再回来。这东西是他拼了命保下来的,我怎么样也得替他完成这桩事。”秦婠主意一定,便没了先前彷徨。
    “也好。”何寄这回没再争执,“这儿热,你坐那边等着吧,我看着火就成。”
    “嗯。”秦婠打了个哈欠,坐到厨房口的小板凳去。
    倚着墙,吹着天井的风,她原想稍作歇息,可不想一坐便闭了眼。何寄回来时,正瞧见睡得气息匀长的人懒懒倚在门边,鬓边垂落几缕发丝,透着家常的模样。
    这几天,她是累坏了。
    默不作声地蹲到她身边,悄悄地拿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脏污,她也没反应,睡得正香,他一抬头,又见她头上挽着乌黑的髻,却没有半点饰物,便想起那天她把簪子送予柯二娘的事来。
    轻轻叹口气,他摸了摸身上的暗袋,掏出被绸布裹好的细长物仔细打开,露出里面讨喜别致的簪子,赫然便是当日秦婠帮他买下的玉兔抱桃簪。
    他很小心地将簪子插/入她发间,又调整好位置,玉兔在簪头颤巍巍地弹动,和她娇俏的容颜相得益彰,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
    翌日,天微明。
    秦岩城外的村子里来了人,挨家挨户地查问。
    柯二娘一大早便被惊醒,看到拿着帕子的男人站在自家栅栏外,和颜悦色地问她:“这位夫人,听说前些日子你救过两个人,一男一女,不知可有此事?”
    男人生得清俊,和这山野荒村的男人都不一样,谈吐举止透着矜贵,不知怎地就让柯二娘想起四天前帮过的兄妹来。
    “他们中,可有人被石灰粉伤了眼?”
    她还没回答,便听对方又问了一句。她起了戒心,不敢多说,正要想个借口把人打发,便听旁边有人道:“这位是镇远侯,你还不将知道的事如实禀来!”
    柯二娘心里一凛,就见男人阻止了那人的话,依旧温和,只是看着她发间的簪子,道:“夫人头上的簪子,是内子之物。不瞒夫人,内子为了寻我辗转落难此地,我心中忧急,还望夫人怜悯告知。”
    柯二娘便没了拒绝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千字啊,挺粗长的,不来夸夸?
    第142章 来了
    天才蒙蒙亮,何寄连夜雇的马车就已停在巷口处。秦婠在柯勇家门前向柯勇夫妻告辞,又送上包银子,在柯勇夫妻连连推却之下还是塞到柯嫂子怀里。柯勇一家心热,听说是妹子家的远亲,那房子的赁金原不肯收,只说借他们的,但秦婠执意给了。
    何寄与秋璃将崔乙从屋里扶出,送上马车。崔乙带伤波折数日,实在无法再骑马,可城中太乱,何寄只来得及雇到这一辆马车,便让崔乙坐了,秋璃随行照顾,秦婠只能骑马,待到东水城再另雇马车。
    “那几个遇难的护卫……”秦婠辞别完柯勇,走到何寄身边问道。
    虽说护卫是他们的职责,但她将人带了出来,却折在半道,连尸首都没收回,她愧对这几个护卫的家人。
    “待到东水城,我寻城守看能否帮忙,遣兵跑一趟广泽料理后事,你回去厚恤他们的亲属吧。”何寄将崔乙扶上马车后跳下,见她郁郁寡欢,又安慰她,“与你无关,情势所迫罢了,你别放在心上。”
    秦婠扯动唇角,勉强算作笑,又道:“东西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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