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相对而食。早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自是没有丝毫声息,却是一般的姿势优雅。
    待得下人把餐具收拾妥当,陆明熙才端起那杯果酒,送到唇边啜了口:
    “那程家三小姐,不对,现在应该说是袁家小姐了,果然好手艺。”
    语气颇有些感慨。
    所以说人的命运,真是这世界上最玄妙不可琢磨的事,所谓麻雀变凤凰,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罢了。
    陆瑄专心品着果酒,虽是不曾说话,眉梢眼角却是渐渐柔和了下来。
    陆明熙蹙了下眉头,却又缓缓舒展:
    “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位袁家小姐的……你和她……”
    “您不用试探了。”陆瑄抬起头,却是一字一字无比郑重道,“她是我这辈子都要护着的人。不管她是程家姑娘,还是袁家小姐……”
    再料不到陆瑄这么容易就承认了,陆明熙一时竟有些无话可说,甚至胸腔里还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
    一直以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子的婚事,如今长时间悬在心间的难题终于得以解决,却不知为何又说不出的失落。
    或者天下间为人父母的都是这般吧。
    “你既是有了决断,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你记得一点,袁家小姐的特殊经历,注定她会成为所有人议论的焦点,而这一点,又会让她拥有袁家最多的愧疚——这些你都能面对吗?”
    众人的指指点点,袁家的百般刁难……
    陆瑄的性子,陆明熙这个做父亲的最清楚,可不是最怕麻烦?不然,几年前被自己逼着娶亲、接手家族重担时,也不会直接考了个解元撩给自己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父亲放心,我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不成的。”陆瑄却是不愿再说下去,“无事的话,我想去看看祖母。”
    既是明了了自己的心思,陆瑄如何肯让心爱的女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既然家族也好,宁姐儿也罢,都需要自己站出来,那就,站出来便是了。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
    目送着陆瑄离开,陆明熙却是久久不能回神。
    步出正院,陆瑄的脚步却是踟蹰了一下,遥遥望着武安侯府的方向——
    袁家这会儿,不定怎样天翻地覆呢……毕竟,偷龙转凤这样的事一直是戏文里的事罢了,如今却发生在最是看重子嗣的袁家……
    “烈儿回来了?”眼瞧着就是晚膳了,因老祖宗高氏带着袁明珠去山上祈福,就在聂老夫人的房间里摆了张桌子。
    哪想到大家刚就坐,外边就通报说,侯爷回来了,正匆匆往这边而来。
    除了聂老夫人,袁钊钰的妻子蒋氏并庶妹袁明仪还有在此做客的聂清韵并二房三个女孩儿,大家齐齐站了起来,到外面迎接。
    袁烈已然来至台阶下,抬眼瞧见众人,刚要挥手让她们退去,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了顿:
    “别站着了,进去咱们一块儿说。”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这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实在身为袁家家主,袁烈是何等样人?当年即便面对匈奴,也能面不改色杀个七进七出,何时瞧见他这般神情沉重过?
    难道是朝堂上……
    却是不敢发问,待得袁烈进去,忙跟着进了房间。
    不意袁烈前脚进去,后脚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孩儿不孝……”
    口中说着,不待老夫人开口,便直接捧上一幅画像并几份供词:
    “……您自己瞧瞧。”
    聂夫人毕竟是久经风浪,这会儿虽是心里一阵阵发凉,却好歹镇静下来,依着袁烈的意思,先拿起那张画像,只看了一眼,却是止不住惊呼出声:
    “这是谁?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口中虽是这般说,心里却和明镜似的,这样的眼睛,这般的容貌,必是袁家女无疑,更甚者,十有八、九是自己这一房的血脉。
    聂清韵袁明仪几人正守在旁边,无疑也都看到了画像,一个个也是集体石化——
    画像上的人,分明是袁家小姐,再有侯爷这般激动……
    聂老夫人已是放下画像,急急拿起供词,一目十行的看了,到得最后,脸上肌肉不住抽搐,终是狠狠的一拍桌子:
    “简直欺人太甚!珠姐儿……”
    心潮起伏之下,竟是无法把剩下的话说完整。
    竟是和珠姐儿有关吗?二房袁明欣常日里和袁明珠关系最好,听聂夫人这般说,心一下悬了起来,终是忍不住道:
    “是和珠姐儿有关吗?珠姐儿她,怎么了?”
    聂夫人咬牙,更多的却是愤恨和懊悔——
    自打老侯爷去世,聂夫人心中唯一的执念,就是代替那些在天上的袁家儿郎,守好这个家。
    这么多年来,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好在袁家儿孙也算争气,没有哪个后辈堕了先人威名。
    每每夜深人静,老夫人自诩,将来地下,也能有脸去见先夫。却是再没料到,侯府早在数年前就被有心人算计!
    偏偏那人还是珠姐儿……
    当初老侯爷在日,便殷殷期盼着能有个孙女儿,可以不必承受袁家杀戮的罪过,而安享尊荣,儿媳怀孕时,老侯爷的家书里还一再感慨,若是孙女儿,当是袁家幸事。
    也正为此,从小到大,珠姐儿倒是比家中几个男孩儿还要受宠的的多……
    总想着袁家的男人流血丢命,好歹给了袁家女人一个风雨无扰的安稳的家,如何也没料到,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更甚者,还是在自己执掌侯府的时候……
    “祖母——”看聂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聂清韵几个吓得心惊肉跳,忙伸手去扶。
    却被老夫人推开,只含泪瞧着袁烈,哽咽着道:
    “是我的罪过……珠姐儿这会儿,在哪里?老婆子要亲自,请她,请她回来……当初,我就是觉着,她像咱们袁家的女孩儿呢……”
    怪不得当初总觉得熟悉,原来宁姐儿才是自己的孙女儿吗?
    真是珠姐儿?可老夫人又为何说,要亲自请她?
    聂清韵几人越发迷惑。正想着该怎么开口询问,不想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陆钊霖正脸色苍白的跑过来:
    “爹,祖母,快,姐姐,姐姐她,被蛇咬了!”
    ☆、80
    “姐姐, 哪个姐姐?”袁明仪几乎是脱口而出——
    刚才受的冲击太大了,明显这会儿还没回神。
    “自然是明珠姐姐!”袁钊霖已是有些气急败坏。
    还要再说, 却被袁烈打断:
    “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走啊。”
    早有机灵的仆人取了上好的蛇药过来——袁家男子连年累月沙场征战,金疮药也好, 蛇药也罢, 品质之佳,便是太医院也是不能比的。
    聂老夫人叹了一口气:
    “赶紧着些, 咱们一起过去。”
    因见了太多的杀戮,袁家人越发重情, 即便恨极了程家, 这么些年和袁明珠的感情却也是丝毫不掺假的……
    更别说袁明珠此去, 可是陪着老祖宗的……
    袁烈这会儿却是已然到了门外,却在瞧见急急驶来停在台阶下的那辆带有皇家标志的马车时,明显一怔——太后亲孙、端王世子周珉的马车, 怎么会突然来到自家门前?
    忙往旁边看,果然瞧见骑在一匹神骏白马上的周珉——
    周珉头戴紫金冠, 身穿黑色织锦袍,天生一双桃花眼,虽是男子, 竟生有少见的美人髻,再加上雍容华贵的皇家气度,赞一声翩翩如玉也不为过,瞧着当真是无害的紧。
    袁烈却是丝毫不敢怠慢, 快步迎了过去:
    “世子大驾光临,袁烈有失远迎。”
    一众世子中,风头最劲的可不正是这位?听说太后简直一日离不得他。甚至连皇上批阅过的奏折,都拿来给周珉看,分明就是培养储君的模样。偏上皇上那边不但丝毫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还不时颁下赏赐来,以致周珉这会儿力压众人,成了一干世子中夺嗣呼声最高的。
    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两。
    听袁烈如此说,周珉却是连连摆手,离得近了才发现,脸上竟是难掩焦灼之色:
    “袁将军莫要客气,快来看看令爱……”
    “姐姐——”袁钊霖已是抢上前一步,太过担心之下,连和周珉见礼都忘了。
    老祖宗高氏带着些哽咽的声音随即在车内响起:
    “快快,赶紧的,拿上好的蛇药过来……”
    袁烈顾不得多问,忙不迭上前掀开车帷幔,下人忙举高灯笼,顿时把车内照的一片通明——
    满头银发的高氏坐在正中,她的怀里,还躺了个牙关紧咬双眸紧闭的少女,少女右胳膊肿胀无比,上臂处还紧紧扎着一条绷带,却是依旧能瞧见一条黑色的线正沿着胳膊向上缓慢延伸。
    “放在车上,不要搬动。”袁烈边吩咐边上前扶住袁明珠的头,另一手则捏碎药丸子,一点点喂到袁明珠口中。
    “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傻……”高氏眼泪不停的掉,“要是珠姐儿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婆子也不活了……”
    聂老夫人也赶了过来,虽是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却是赶紧安慰:
    “老祖宗快莫要说那等丧气话。这天下间,再没有比咱们家的蛇药更好的了……”
    高氏却是完全没听进去,只顾盯着袁明珠不停落泪。
    好在袁家蛇药果然名不虚传,不过盏茶时间,袁明珠脸上的黑气就慢慢散去,便是那条黑线也终是不再继续蔓延。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袁钊霖却是依旧愤怒不已:
    “好好的,阿姐怎么会被蛇咬了?”
    又对跟随的下人怒声道:
    “你们是怎么侍候主子的?不知道阿姐平日里最是惧怕蛇鼠之类的吗?怎么还要领着她乱走?别是看着主子心肠软,就故意偷懒了吧?”
    吓得一干下人噗通通跪倒了一大片。
    那边周珉却是接过话头:
    “倒是和他们无关,不愧是武安侯府千金,天生一副急公好义的侠义心肠,还有这份果决机敏,委实令男子也得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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