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周过去, 苗花都没有带着丈夫过来,方圆也顾不上去考虑她的事, 因为这时暴发了地区性的流行性脑膜炎。
    流行性脑脊髓膜炎简称流脑,是由脑膜炎双球菌致病,经咳嗽、喷嚏、说话等飞沫从空气中传播,因为疾病的早期症状跟感冒很相似, 未及时发现控制, 加上农村这边卫生习惯较差,所以一下子大面积传染开了。
    方圆和卫生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一直到各村出诊,公社借了两辆自行车给他们使用,因为发病人群多, 分布广, 他们根本救治不过来。很快其他地方也调了医生过来帮忙, 缓解了医务人员紧张的情况。在利福平、三曱胺四环素还有磺胺药品将要告罄时, 幸好有中医生加入,用了中药方剂解决了药品补充未及的情况。
    因为感染人员太多, 且有些人是暴发性流脑,来不及抢救, 已经有多人死亡, 现在所有人闻流脑色变,但凡身边有人有发热流涕情况, 就要报上去, 安排隔离。
    方圆已经很久没有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她都能闻到自己头发上发出的酸臭味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
    流脑暴发的这段时间,她天天戴着一个口罩,面无表情(累的)骑着自行车在各村给病人检查打针、宣传预防疾病的知识,因为没有休息好,体力已经透支的差不多,她现在完全是在靠着意志力支撑的。
    又是深夜回家,在晦暗的月色下,方圆看到有个黑影正蹲在家门口,她把自行车轻轻的放在路边,壮着胆子,从包里掏出手电筒,一下子拧开对准黑影照去。
    “是谁?”她强装镇定的喝道。
    突如其来的亮光照射过去,黑影伸出一双手掌挡住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
    “大伯!”方圆看清了来者,惊讶的跑过去,扶起黑影道,“你怎么来了?”
    徐大海发现是方圆回来了,他刚要站起来,突然双脚一麻,又蹲了下去。
    “方圆,爱丽得了流脑,你快回去给她看看吧。”徐大海焦急的道,他是按地址找到了公社卫生院,发现只有一个年轻医生在给排长队的病人打针,他向他打听方圆,才知道她出诊去了,他要了地址,跑到家门口守着。
    前几天爱丽有点感冒症状,徐奶奶去生产队的医务室领了点药给喂下去,没有效果,后来开始发烧寒战,病情还有了恶化,直到村里好几个人都生病,才知道是感染了流脑,徐家人知道后,都被吓住了,现在人都知道流脑,这是会死人的疾病,当时没有把爱丽留在村里治疗,徐大海和妻子包上口巾,用毯子把爱丽包起来,直接送到了县医院。
    方晓琴赶到医院时,爱丽已经出现呕吐、皮肤出血的情况,看着小女儿小脸苍白的躺在那里的时候,方晓琴心神俱散,哭着让徐大海到林关乡通知方圆赶回来。
    方圆听到大伯的话,人晃了一下才站稳,她这段时间忙着到处救治流脑的病人,完全没想到自己家人也被传染了病菌,她稳了稳心神,沉声道:“大伯,我们马上走。”
    徐大海从县里骑了一辆自行车过来,两人蹬上车子骑了出去,经过公社卫生院的时候,方圆想起来,让大伯在门口等一下,她拍门把小林叫了起来,递给他自己的医疗记录本,上面记着这段时间治疗的流脑病人的情况,她说自己家里有急事要赶回去一趟,让小林告诉路院长安排人接替她的工作。
    说完不等小林反应过来,把公社分配给她的自行车往墙上一靠就走了,她知道没有这个车子,接替她工作的人根本跑不过来这么多地方。
    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了县里,方圆坐在徐大海自行车后座,一路遇陡峭和上坡路,她咬着牙,抬动疲惫的双腿小跑前进,她知道大伯一路带着她也是非常吃力的。
    县医院的情景和上次血吸虫病暴发的时候差不多,门诊、走廊和病床躺满了病人,病床不够,很多病人都是躺在门板和凉席上面。
    只是这次医护人员包括病人家属,都戴着口罩和口布,流脑通过口沫传播,更容易传染扩散。
    方圆找到爱丽的时候,看到她正躺在两张拼接起来的长椅上面,闭着眼睛歪着脑袋,裹在一团棉被里,被子上面沾了她呕吐过的污渍。
    大伯娘靠墙坐着打盹,一只手护在棉被上,可能是防止爱丽翻身滚下来。
    方圆眼睛发热,鼻子微酸,眼泪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她走过去摸了摸妹妹的小脸,轻轻的叫道:“爱丽。”
    大伯娘这时惊醒过来,看到方圆,连忙要站起来,仓促起身没站稳,差点摔倒,幸好徐大海及时过来把她扶住了。
    “方圆,对不起,我们没把爱丽照顾好。”大伯娘歉疚道,“你刚到吗?你妈去给我们打早饭了,她马上过来。”
    方圆醒神过来,轻拭了一下眼角道:“大伯娘,不怪你们,这病传染的太快了。哪个医生给爱丽治疗的,他怎么说?”
    “是内科的一个贾医生,他说爱丽到什么期了,败血症什么的,不过已经给爱丽打过针。”大伯娘是听到败血症几个字已经吓得无神了。
    方圆从随身的保健箱里拿出听诊器,掀开棉被,解开爱丽的衣服给她检查,发现她的身上有多处暗红色的瘀斑,但瘀点不是太多也不严重。她这才放下心来。
    爱丽病情在菌血症期,又称败血症期,细菌还没有到达脑膜,形成脑膜炎,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到脑膜炎期,情况就危急了,即使痊愈,也容易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如语言障碍、癫痫等。
    但病情也不容轻忽,照顾不好,很容易有变化。
    这时方晓琴也回来了,她看到方圆,激动的手上的饭盒差点掉落,眼泪嗖嗖的落下,看到大女儿在,她似找到主心骨,心里才不那么慌张。
    “阿圆,你妹妹……”方晓琴说着哽咽起来。
    方圆以前还怀疑过,她妈妈会不会不喜欢爱丽,现在才发现自己错的厉害,爱丽也是妈妈的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血!
    “妈妈,别担心,爱丽没事的,她会慢慢好起来。”方圆拢着方晓琴的肩膀安慰道。
    方圆让大伯他们先吃早饭,她去找了内科的贾主任。
    昨晚一直留在医院值班的医护人员看到方圆,都惊奇的过来打招呼,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方圆简单寒暄几句,找到了内科的护士,问她贾主任早上来了没有。
    护士告诉她,贾主任这几天都没有回家,昨天忙到半夜,这会儿应该在办公室休息。
    方圆就在门外等着,没过多久,贾主任办公室的门就开了,他面色憔悴的从里面走出来,方圆连忙上前问候。
    贾主任看到她先是惊奇,了解她回来的原因后,面色不豫的批评了她一顿。
    他知道感染流脑的小病人徐爱丽是方圆的妹妹,因为徐家人送她过来的时候,为了让爱丽得到救治照顾,报了方圆的名字,所以贾主任自己亲自给她检查治疗的。
    他批评方圆是因为知道林关公社那边是流脑的高发区,感染人群非常多,现在那里医疗人员紧缺的时候,方圆未经请示,擅自离岗。
    “你的家人在这里会得到治疗照顾的,你放下自己的职责跑回来,你离岗一天,会耽误多少病人的救治,可能会有患者因此失去生命,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严重的问题。我们作为医务人员,特殊时期更要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不然这是对病人的极大的不负责,不配做一名医生。”
    贾主任的话有些重,方圆低着头没有应答,她没有反驳是因为知道贾主任并非刻意针对她,他本身确实具备先人后己、先公后私的奉献精神。他是医生,却有一个小儿麻痹症的儿子,就是因为当年投身一线抢救伤者,而耽误了自己孩子的治疗。
    但方圆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可以忍着自己身体和精神透支去帮助病人,但做不到放着自己亲人安危不顾,先去救治他人。
    贾主任要求方圆立刻回去自己的岗位,她垂头丧气的出来了。
    爱丽已经醒了,小脸恹恹的揪着大伯娘的衣服,躺在她的怀里。
    方晓琴在一旁看着有些心酸,刚才爱丽醒来要人抱的时候,她上前,爱丽哭着把她推开,要找大嫂,她知道这是小女儿从小没有在自己身边长大,和自己不亲的原因,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会难受。她也挺感激嫂子的,爱丽现在病还没好,容易传染,大嫂不避嫌陪在这里一直照顾着她。
    方圆过来和逗爱丽说话,她掀掀眼皮看了方圆一眼,又无精打采的缩回大伯娘怀里。
    “阿圆,你去找过贾医生了么?他怎么说?”方晓琴问。
    “妈妈,你放心,贾医生说爱丽病情已经控制住,再治疗几天就可以痊愈。”方圆安慰道。
    徐大海看着方圆憔悴的样子,过来道:“阿圆,你一个晚上没休息,先回家睡一觉吧。爱丽这里我们会照顾好的。”
    方晓琴看着大女儿,蓬头垢面,眼下青黑,原本两腮饱满红润的婴儿肥也消失了,小脸上只剩下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她心疼不已,知道女儿下乡会受苦,但是之前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这次这么瘦,不知道都遭了什么罪。
    “这里有妈妈在,你就放心回去休息吧。”方晓琴急忙推了推她道。
    方圆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身体快到极限了,她让大伯跟她一块回去休息,因为他赶了一晚上的路,也都没有睡觉。
    徐大海没有跟方圆走,他说自己在医院随便找个地方靠一下就行。方圆已经没有力气劝说,她拉上自行车,自己先回去了。
    方圆回到家里的时候,大毛和小毛都在,因为最近流脑盛行,小学学校都放假了,她和弟弟们打了个招呼,回到自己屋里,躺下闭上眼睛,不到两秒就睡得不省人事。
    第30章
    醒来的时候, 方圆发现小毛坐在她的床边,看见她睁开眼睛坐起来, 连忙把桌上一碗放了红糖的米粥端过来递给她,方圆心里暖暖的,摸了摸小毛的脑袋,接过来一口就把米粥喝了干净。
    “姐, 锅里还有呢, 我再给你盛一碗吧。”小毛道,今天的米粥还是两兄弟合伙烧的, 早上他们见方圆脸色不好,回来倒床就睡,两人担心的进来看过她几次, 后来大毛点煤炉, 小毛量米下锅, 一起做了一锅米粥, 想等她醒了吃。
    方圆摇了摇头,刚才醒来口干舌躁, 一碗米粥下去,她才舒服一点, 但是饿过头以后, 她现在没什么胃口了。
    起床以后,方圆感觉自己鼻子有些不畅, 喉咙灼烧, 她紧张的拿起桌上的口罩重新戴起来, 对小毛道,自己有些不舒服,担心传染,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方圆简单洗漱后出门,路过国营饭店,打了几份饭食带去医院,路上见到的行人,和大毛两兄弟一样,衣服纽扣上都系着一个装了樟脑丸的小布袋。
    到医院的时候,大伯娘告诉方圆,徐大海已经回村了,村里好几个人传染了流脑,他这个生产队长不能离开太久,而且他也要赶回去把爱丽的情况告诉徐奶奶他们,免得家里两个老人一直担心。
    方圆让大伯娘和她妈妈先吃饭,她去医院转一圈。
    刚才进来的时候,方圆发现医院的病人数量又增多了,候诊室的椅子上或坐或躺着好多病人,看着痛苦的患者和忙碌疲惫的医护人员,她的心情开始不安和焦灼起来,睡了几个小时,她疲惫到麻木的神经,逐渐恢复清醒。
    贾主任对她说那番话的时候,她是有抵触的,她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够多了,临走前也做了交待。但是,如果路院长找不到人继续治疗她负责的病人……
    想到这个可能性,方圆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脸色更加苍白。
    回到爱丽所在病区的时候,方圆看到陈主任正在和方晓琴两人寒暄,看见她走过来,陈主任冷着脸,让她去他办公室一趟。
    方圆忐忑的跟上去。
    到了陈主任的办公室,关上门后,他气愤的拍着桌子道:“刚才有人过来和我说,在医院看到你了,我还以为他看错人了。结果真的是你!你是因为你妹妹生病回来的么?瞎胡闹,赶紧给我回去,你这是逃兵,要受处分的。”
    陈主任猜测方圆肯定没有和公社那边请过假,以她服务地区人群的感染严重情况,公社这时候肯定不会放人的。
    “我是肉体凡胎,不是铁打的,我也会累,也会生病。”虽然内心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但面对老领导的指责时,她又忍不住满腹委屈。
    她不眠不休,一天跑两个生产队,为那里的流脑患者检查治疗,因为流脑病人每天要打四针,她是轮流交替来回,有时候生产队卫生室药品不够,她还要再回公社一趟,取了药再回来,晚上到家都已经半夜,早上天不亮就要出发,夜里的几个小时,她因为蹬了太长时间自行车,腿酸疼的无法入睡。
    现在她躺在床上,即使老鼠在身边跳舞,她也懒得动一根手指头,太久没有被她照顾的黑炭满身泥土的跳到她身边,亲昵的缩进她的被窝时,她都没有反应。
    方圆指了指自己口罩处,吸了一下鼻子,面无表情地道:“我现在上呼吸道感染病菌,不知道是感冒还是流脑,做了检查以后,今天我就会回到工作岗位。”
    陈主任看着方圆,以前两条黑亮的辫子变成了现在及耳的短发,衣服满是褶皱,领子没理好,人瘦的有些脱形,和以前漂亮整齐的样子相比,变化很大。
    最担心的是她的精神状态,隐隐处于崩溃边缘。
    陈主任现在不知道当初派她出去的决定是否正确,这个年轻的女医生能否成长起来,或是直接被压垮了。
    “我带你去做检查,先把病治好再说,带病行医,是对自己和患者的不负责。”陈主任叹息一声,先出去了。
    检查过后,方圆回到家人身边。
    她过去看了一下爱丽的情况,方晓琴对她说,爱丽刚打了一针。
    方圆问有没有给爱丽喂水,方晓琴说喝了一点又吐了,方圆让妈妈和大伯母护着,注意不要让爱丽移动,她拿出随身的银针,拿出小号针消毒后,给爱丽施针。虽然已经用了磺胺药,但是针灸辅助治疗恢复的会快一些,也会减少药物带来的副作用。
    不知是方圆手法有进步还是爱丽生病睡得沉,施针过程中一直没有醒过来,直到收针了方醒,醒了就哭着找大伯娘,大伯娘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安抚着。
    方圆见爱丽安静下来以后,她找了一个地方,靠着墙壁坐了下来,神色颓唐,没有说话。
    方晓琴过去担心地问:“领导是不是批评你了?”
    方圆摇头。
    “要不你还是回去吧,爱丽病情也稳定了,这里有我和你大伯娘,不行还有你大姨呢,你就放心吧。”
    “嗯。”方圆支着膝盖,头埋在手臂里,闷声应道。流脑的早期症状和感冒的差不多,但在经过几个小时或1—2天后,患者皮肤和口腔粘膜、眼结膜开始会有出血点。
    她现在在口罩外面,又给自己蒙了一块手帕,检查结果未出来前,她不想告诉她妈妈,免得她又担着一份心。
    现在她脑子里晕晕沉沉,都是不好的联想,害怕那些被她抛下的病人出事,内心受着煎熬。
    凌晨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方圆只是太累了,扁桃体发炎引起感冒,陈主任知道她没有染上流脑,这才放心下来。
    “你这次擅自离岗,回去后,把这个交给公社领导,好好解释,得到他们的谅解。”陈主任把一张病假证明递给方圆,语重心长地道,“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不断提高自身的业务水平,还要学会处理医患之间、医务人员与社会之间的种种关系。我知道你担心亲人的心情,但你也要相信你的同事,我们和你一样,都在尽力救治每一位病人。”
    方圆低头未语,出来后,帮爱丽再检查了一次,她烧已经退下去了,再用几次药以后就能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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