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远此时看起来就像一座雕塑,他的双手虚握着放在膝上,目光空空地落在地面,整个人安静得可怕。
    人悲伤到极致,是没有语言的,也无法被任何话语安抚。
    连程遇风这样凡事都考虑周全处理妥帖的人,此时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是坐在旁边陪着,无声地充当这个中年失女、如今妻子又生死未卜的男人的依靠。
    程遇风坐下的时候,哪怕动作放得再轻,连在一起的椅子还是轻轻晃了晃,叶明远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的心也很平静。
    门内,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还在抢救,门外,他在等一个结果,好的……或者坏的。
    薄薄一扇门就能隔开生与死,这清晰的界限,让叶明远的心静得能听到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动,一秒、两秒、三秒……
    一个小时过去了。
    程立学的视线从手表上移开,落到还亮着的手术灯上,忧虑和哀伤重重叠叠漫上眼底。
    将近半个月前的夜里,a市中心医院,他也这样等在抢救室门外,等到灯灭,然后,亲手送走了一个油尽灯枯的生命。
    按理说,活到这个年纪,生死什么的早该看淡了,可看到这样的叶明远,程立学还是忍不住为他感到揪心。
    14年前,无情的命运将他那聪明伶俐的女儿连骨带肉剥离开时,已经生生去掉了他半条命,要是这次容昭挺不过来……
    “啪”一声,手术灯灭了。
    手术灯的关灭像一个倒置的开关,重新打开了叶明远,他急急地站起来,久坐带来的双腿发麻险些让他一头栽下去,幸好旁边的程遇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医生摘掉口罩走出来,他带来了好消息,走向家属的步履都轻快了几分。
    从医生口中听到“抢救成功”四个字,程遇风感觉到手臂搀扶的重量瞬间增加了不少,那是一分钟前还被悬挂在半空的彷徨孤凄无助,全部化作心安,落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呵护着这份令人踏实的失态,把双腿发软的叶明远扶了进去。
    叶明远感激地拍拍他的手。
    程遇风出去了,把空间留给身心俱疲的夫妻俩。
    叶明远真的累到了极点,找到妻子的手,握了三四遍,终于成功握住,他把额头轻轻靠上去,泪水滚滚而出。
    容容,你不要丢下我。
    夏季天黑得晚,也黑得快,几乎一眨眼功夫,太阳就丢下群星消失在青山外,暮色如约来拜访,被灯挡在了门外,窗外。
    病房里飘荡的全是一个男人大半辈子从不示人的脆弱。
    ***
    陈年等到月亮出来、繁星布满夜空,也没有等到妈妈和程遇风的回复,她百无聊赖地翻看草稿纸,那道物理题真的很难,涉及到好几个偏门知识点,花了她不少时间,不过最后还是解出来了。
    解答过程也拍成照片发给了程遇风,只是他迟迟还没回应。
    可能在忙没看到信息吧。
    陈年把花露水摸在被蚊子咬得起包的胳膊、小腿上,刚合上瓶盖,就听到外婆喊她:“年年。”
    “来了来了!”
    陈年披着湿发,带一身花露水味走进灯光昏暗的房间。
    外婆坐在床边,瘦长影子映在老旧蚊帐上,“年年,你吃饭了没有?”
    陈年一愣:“……吃了啊。”
    外婆笑眯眯地点头:“那就好。”又拍拍床,“过来和外婆说说话。”
    陈年慢慢地坐上去,影子颤两下,也晃到蚊帐上了。
    外婆拉着她的手问:“你妈妈加班还没回来呢?”
    “没……呢。”
    外婆对着木窗外的黑暗沉思了好一会儿,又转过头来问:“年年,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那就好。”
    墙壁上的小灯泡被飞蛾们撞得晃来晃去,光线明暗转换间,蚊帐上的两道细影合起来像一双手把陈年拖了进去,她努力把自己挣脱出来,背过身去擦眼角。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回到了原点而已。
    这一晚,陈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睡在外婆外侧,梦里飘着花露水和中药的味道,她还梦见妈妈提着行李出门,三步一回头,“年年你要乖乖的,好好照顾外婆,知不知道?”
    陈年追到巷口,目送妈妈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知道的,妈妈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夜短梦长。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陈年就被隔壁的鸡叫吵醒,她揉揉眼睛走出去,拿了牙刷和水杯,蹲在井边刷牙。
    “喔喔喔!”
    声音离得很近,吓得陈年差点丢了杯子,她诧异地抬头看过去,只看到微微晃动的树枝和一个光秃秃的鸡屁股。
    她收回目光,继续刷牙,又觉得有点怪,再次抬眸,只见一双绿豆大小的眼正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看,好像在检视她什么反应似的。
    陈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公鸡自从在豆腐西施手下吃了一场暗亏后,早上也不敢出门了,估计也是怕不知在哪个巷口巷尾又有箩筐等着埋伏它吧。
    也是挺可怜。
    明明是人的恩怨,居然要由无辜的鸡来承受后果。
    陈年刷完牙,进屋抓了一把米,撒到矮墙另一边,公鸡不知多机灵,抖擞着翅膀,立刻就从树上跳下去了。
    等天光大亮,鸡叫声再次响起来时,路吉祥夫妇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陈年正梳着头,昨晚头发还没干就睡了,结成几个小团,不太好梳顺。她从窗里看到舅舅进来,身后还跟着舅妈,惊讶得扯断了几根头发。
    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
    舅妈还是那副鼻孔朝上天的样子,挑剔的目光钢针一样探向院子各处,最后全部落在陈年身上。她的眼睛是看着人的,可是眼里却没有这个人。
    这十多年来,她已经把“目中无人”的功夫修炼得炉火纯青。
    路吉祥先打破沉默,他轻咳一声,引起陈年的注意,然后再挺起在老婆面前从没直起过的腰背:“陈年,你……妈妈,和我商量过了,你要去市一中念书,以后你外婆就跟我们住了。”
    原来妈妈真的把事情都安排好了。
    陈年松一口气。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结果,其中还是费了些波折的。
    路吉祥前两天就收到要把母亲接过来一起住的消息,只是没琢磨好怎么跟老婆提,加上那只公鸡引起的风波,时机更不合适了,这一推就推到了昨晚。
    卖力地伺候了一场欢好后,他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苗凤花一口否决:“想都别想!”
    “一个月给不少钱呢。”
    “多少钱也没门!”苗凤花算盘打得精,路如意那样的人,身上能有几斤油水?
    路吉祥说了个数字。
    苗凤花好像不敢相信:“多少?”
    路吉祥比了五个手指,又凑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苗凤花眼睛瞪得像铜铃,狠狠倒吸了几口凉气:“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种事我能跟你开玩笑?”
    最后,苗凤花终于同意:“那就……接过来呗。不过事先说好,接过来也是你照顾。”
    路吉祥当然也同意。
    这事就算定下了。
    路吉祥说:“要不今天就搬过去吧。”
    按照约定,什么时候搬好就什么时候给钱,钱没到兜里总是不踏实,所以夫妻俩才一早过来。
    “不用这么急吧。”陈年看向舅妈,她知道她才是真正拥有话语权的人。
    苗凤花无所谓地丢下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转身走了,好像在这个地方多站一分钟都脏了她的鞋,不过她跨出门槛后,又停了下来,微微偏过头,对着门上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半张门神纸,叹一声:“真可怜哟。”
    舅舅用后背遮住门的方向,跟陈年说:“快去上学吧,我留下来照看你外婆。”
    陈年有些云里雾里,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劲,可想到外婆的以后有着落了,还是让她很开心。开心也是会接连埋伏着的。
    当她牵着单车刚走下水仙桥,程遇风的电话来了。
    身后是桥,桥畔有人家,门前几株凤仙花沐着阳光开得娇艳喜人,这个清晨真是太美好了。
    接通电话后,陈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机长早上好。”
    “抱歉,”那边程遇风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沉,“我昨晚没看到你的信息。”
    事实上,他一夜未睡,直到确定容昭的情况稳定了,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我猜到了。”陈年嘿嘿笑道。
    无忧无虑的笑声格外动人,想象着此时她笑起来双眸盈盈水亮的样子,程遇风也不自觉露出一丝笑。
    “机长,你回a市了吗?”
    “没有,我还在s市。”
    “真的吗?”尽管事情还未真正定下,可陈年已经按捺不住要跟他分享喜悦了,“那我跟你说个好消息哦,我要去市一中上学了。”
    第10章 第十缕凉风
    结束和程遇风的通话,陈年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歌来到学校,看她准时出现在教室,班上的同学都有些意外,张小满甚至拿下厚得像玻璃瓶底的黑框眼镜,擦了擦眼睛。
    陈年经过他身边时,侧头对他笑笑:“早。”
    张小满连忙又把眼镜戴回去,女孩子脸上的嫣然笑意还没散去,两个浅浅的酒窝好像在打转,晕了他的视线,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早上好。”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他目光追随着那道纤细背影,又不敢光明正大盯着瞧,要看不看地躲闪着。
    陈年已经回了座位,从抽屉里拿出物理卷子开始做题,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才需要做这套竞赛卷子,是赵主任特地为她开的小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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