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激动得手心都冒汗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妈妈从不让她碰酒,陈年不是没有好奇过,偷偷猫在炉灶边,趁妈妈不注意,用筷子沾一点酒,飞快舔两下,可那哪能尝出什么味呢?
    求而不得,更是抓肝挠肺,念念不忘。
    如今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喝酒了。
    花雕酒性温和,不容易醉,不过考虑到陈年刚成年,也不知酒量深浅,程遇风只给她倒了小半杯,桃花树下不见天日珍藏十八载的花雕酒,色泽橙黄清亮,香气馥郁,每一滴都是一缕芬芳。
    陈年捧起酒杯,香气像有自主意识似的阵阵扑鼻,她闭上双眼浅酌一口,只觉得有点甜,很醇香,别的味道就品尝不出来了。
    “干杯。”
    她郑重其事地碰上程遇风的杯子,仰头把剩下的酒喝了个见底,程遇风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神情,没什么异样,花雕本就度数不高,于是又放任她喝了第二杯。
    陈年越喝双眸越亮,脸颊也悄悄泛起了两坨女儿红,她摇了摇头,眼神一下变得迷离起来,“机长,你怎么整个人都在晃?晃得我头好晕啊……”
    程遇风一听就觉得不妙了,他刚放下杯子,感觉到脸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捧住,濡湿的、温热的带着酒香的气息也离得那么近,几乎和他的呼吸融在一起……
    “啊,终于不晃了!”
    “陈年,”程遇风轻轻把她的手拉下来,“你醉了。”
    “我没醉。”陈年很执着地小声反驳,“我没醉。”
    像要证明自己真的没醉,她又说:“我还可以背诗,李白的诗,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程遇风揉了揉眉心,语气有些无奈:“这是苏轼的《前赤壁赋》。”
    “胡说。”她纠正他,“这是李白的诗。”
    真不该让她喝第二杯的。不过,谁能想到她酒量浅成这样呢?
    “机长,我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看来还没彻底醉过去,至少还记得他是谁。
    陈年呢喃了句什么,第一遍时程遇风没听清,他凑过去认真又听了一遍,微微一怔,虽然声音模糊细碎,但还是能分辨出,她是在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怀疑是自己也喝醉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直到衬衫袖口被人轻轻扯了两下。
    她太久没有等到答案,似乎有些不满,红唇嘟起来:“机长,你怎么不回答我?”
    陈年睁大眼睛,很努力想看清他的脸,但都是徒劳,她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软绵绵地趴在桌上。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陈年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想做选择题。”她又问他,“题目是什么?纸呢?笔呢?在哪里?”
    “哎,我想起来了。”
    陈年又重新抬起头,认真告诉程遇风自己的答案,“有的话就算了,”她边说边在桌上画了个“x”,“没有的话……”
    程遇风对上那双泛着朦胧微光的眸子,面上依然是气定神闲的表情,可是心口的某处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丝奇异感受,浮光掠影般,快得他几乎抓不住。
    “没有的话,”陈年傻笑一声,大概是醉酒的缘故,连声音听起来也难得万分娇软羞怯,“我能不能先在你那儿报个名啊?”
    程遇风薄唇微抿,有些艰难地消化完她的每一个字,他在小院里走了一圈,还是难以相信……
    心潮难平。
    等他回来时,罪魁祸首却无知无觉地趴桌睡着了。
    程遇风抵头失笑。
    他把陈年扶回房间,然后掩上门,一路踏着星辉夜露和虫鸣声,朝镇中心的旅馆走去。
    ***
    昨天晚上睡得早,翌日路招弟天刚亮就起来了,跌打酒果然很有效果,她的脚已经不怎么疼了,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去厨房找了一碗剩饭,随意浇点酱油吃完,早餐就算对付过去了。
    路吉祥还在房间里睡着,依旧鼾声大作,路招弟到底还是心软,怕爸爸一个人在外面出什么事,晚上睡到九点钟,还是爬起来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奶奶找到了,并且会在陈年家睡一晚。
    路吉祥脑子还混沌着,也不去问具体过程,只要人找回来就好,但想了想还是打算去看一眼,见门关着,心想两人已经睡着了,他这才往自己家里走。
    路招弟轻声出门出去喂完鸡,接着回到房间补昨天的日记。
    “今天只有一个字可以总结,累!……到处都找不到奶奶,我的心跳几乎都停了,妈妈回了娘家,爸爸又喝得烂醉如泥,谁都指望不上,我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还好联系上了陈年,还好最后把奶奶找回来了。不过,我有点对不起陈年呢,不仅大老远把她叫回来,而且昨天是她生日,我都忘了和她说声生日快乐。”
    “陈年是和一个陌生男人回来的,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写到这里,路招弟的笔停了下来,“听说他就是那位很厉害的机长,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想起陈年曾用“光风霁月”来形容他,直到昨天见面后,路招弟才觉得这个词是多么贴切,他简直长得比电视上的明星还要好看!
    “陈年好像和他挺熟的样子,他们之间说话是那么自然,说实话真的有点羡慕,她好像总是很轻易就能交到朋友,不像我,连和他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隐约间,路招弟似乎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屏息凝神再去听时,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又继续往下写。
    路招弟没有听错,苗凤花确实回来了,她几乎一夜未睡,天没亮就往家里赶,一进门就径直地冲进房间,悄悄锁上门,然后把床上的路吉祥拖了起来。
    看到双手抱胸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老婆,路吉祥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又闭上眼,没想到她直接跳到他身上来,差点没把他压个半死。
    “快醒醒,别睡了!”苗凤花在他脸上拍了两下,“我这次带回了个重大消息!”
    痛感让路吉祥清醒了过来,他先是错愕,然后狂喜不已:“老婆你回来了!”
    苗凤花的情绪也是高涨无比,不过显然和路吉祥的欢喜大相径庭,她忍了一个晚上,憋得五脏六腑都快爆炸了,直到此刻总算可以一吐为快。
    “我听我大哥说了一件事。”
    事实上,苗凤刚是以一个笑话的形式跟她说的:“有个a市的富商,听说还是什么航空公司的老总,他一直在找失踪十几年的女儿,你说都丢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能找得回来呢?不过抵挡不住诱惑大啊,知道消息后,不知多少人带了孩子过去,你猜怎么着,其中不少都是自己亲生的,dna一比对,什么牛鬼蛇神立刻现了原形。”
    苗凤花平时都不怎么出门,消息滞后了很多。
    苗凤刚又说:“消息没在你们那边传开也是正常的,你也不想想你们桃源镇,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千方百计往别的地方丢了,还上赶着把别人家的女娃娃捡回家养?这不是傻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苗凤花的呼吸大起大落,一颗心像刚经历过一场八级地震,这可不就是正好有这样的傻子呢?!巧得很,她还认识呢!
    听老婆说完,路吉祥还有些云里雾里。
    苗凤花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别的人不知情,你我当年可是一清二楚,你妹妹路如意从省城回来,身边带的那个小女孩……”
    路吉祥浑身一震,“你是说……陈年!?”
    第22章 第二十二坛花雕
    路吉祥浑身一震, “你是说……陈年!?”
    他深陷入回忆中。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 是因为那年家里发生了不少大事,老爷子开春查出胃癌末期,熬了两个月就丢下一家老小撒手人寰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同年6月初,他妹夫陈烨也因下水救人溺亡,丧父丧夫两重枷锁先后牢牢地架在妹妹路如意身上, 料理完丈夫的后事, 她几乎瘦得不成人形。
    路如意是在一个傍晚回到桃源镇的,路吉祥去巷口接她,那会天还下着雨, 镇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她没有撑伞, 只在背上披了件雨衣, 雨衣下是孩子熟睡的脸。
    路吉祥接过干瘪的行李袋, 把那张陌生小脸看了又看,又是震惊又是疑惑, 这孩子根本不是他外甥女陈年, 一时间思绪疯长,不留神儿一脚踏进水坑, 泥水漫进鞋底, 他终于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
    闻言,路如意比他更疑惑地反问:“哥,你不认得了吗?这是我家年年啊。”
    路吉祥如遭雷击。
    他想妹妹大概是受不住接连的打击,脑子坏掉了,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一个孩子,硬说是自己的女儿陈年,那么陈年呢?她去哪儿了?
    “哥,你到底怎么了?”路如意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年年不是在这儿吗?”她扭过头,“看,她睡得多甜啊。”
    疯了!
    真是疯了!
    路吉祥觉得不是她疯了就是自己疯了,他把人送回家,苦等已久的母亲一下子冲上来,母女俩相拥而泣,他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就先回去了。
    后来路吉祥还是从母亲那儿知道,妹夫去世不久后,外甥女陈年也因急性高热在省城医院不治,至于那个陌生小女孩是怎么来到路如意身边,她又是谁家的孩子,这就不得而知了。
    从那以后,路如意就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养,精神也慢慢好了起来,小孩子本就模样不定,加上又刻意地深居简出,很少和邻居们来往,两三年下来竟也没人发现什么异样。
    那孩子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了陈年,也成为了路家上下讳莫如深的秘密。
    当然,路吉祥和苗凤花是知道内情的。
    苗凤花见丈夫心思都飞得无边了,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胸口,“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路如意当初捡的就是那个富商的女儿?”
    路吉祥觉得不太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交过什么好运的人,不会轻易相信能撞上这样的好事,何况那个年代,被父母丢弃的女婴、女孩就像芝麻粒一样,哪能一下就捡到金子了呢?
    苗凤花可不像他这么盲目悲观:“万一呢?!你想想,时间都是十四年前,这会不会太巧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板上钉的事,好像一眼就看到了金光闪闪的未来,心跳咚咚咚跳得厉害,唇干舌燥,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了。
    路吉祥点出现实问题:“就算是真的,那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我们跟陈年一点都不亲近,你明里暗里也没少……”他把“欺负她们母女”咽下去,继续说,“加上如意又……就算陈年真是什么千金小姐,我们也没什么能让她念着的好。”
    他说的是事实。
    苗凤花瞬间被点醒,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隐隐有个计策在心底成形,没关系?呵呵,事在人为,努力制造关系不就得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确定陈年到底是芝麻粒还是金子。
    此时,隔壁的陈年刚从宿醉中苏醒,她从床上坐起来,搭在腰间的薄被滑落一侧,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裙子,她揉着太阳穴,昨晚上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大部分都是模糊的,不过对于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倒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在还记得那个私人问题,陈年面颊生热,果然酒醉壮人胆,还真的问出来了,她又有些懊恼,机长好像没有正面回答,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到底是有女朋友,还是没有呢?
    陈年纠结着去厨房烧热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回到房间,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她睡相不太好,每天醒来头发都乱糟糟的,还很容易打结,她花了几分钟才梳顺,刚扎好马尾,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立刻跑出去。
    门一开,程遇风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还顺便带来了早餐。
    “机长,早上好。”
    “早。”
    程遇风走进来,把早餐放在桌上,因为不知道她们的口味,所以他每样都买了点。
    陈年眼尖地发现他眼底的淡淡倦色,“机长,你昨晚没睡好啊?”
    程遇风“嗯”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来,示意她先吃早餐。
    陈年边吃奶黄包边想,该不会是因为她昨晚说的那些话让他失眠了吧?余光偷偷看过去一眼,她欲言又止:“机长,昨晚我……”
    程遇风一脸正色:“等吃完早餐,我们再好好聊聊。”
    陈年乖乖应道:“好。”
    心里却擂起小鼓,看机长这副严肃的样子,尽管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聊什么看,可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连奶黄包都吃得没什么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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