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似乎很平静。
    严栋问,“那你干嘛去?”
    “回家。睡觉。”
    ……
    周五。
    马上要过农历年了,ring bell却没有因为大家忙着总结工作、张罗过年而变得冷清,反倒更热闹起来,毕竟主要客人都是在凌海的外国人,这个时候他们更要和中国同事朋友们聚会、长假告别。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酒吧开始了为期二十天的主题乐队活动,魔城、蓝调、乡村、摇滚,每天都有新乐队来演奏,酒水翻倍,依旧爆满。
    九点上班,还差五分钟,苗伊坐在更衣间的长凳上低着头,已经换好衣服,围裙被揉搓得发热,却不想站起来出去。不用去看她也知道,角落里那个小圆桌又被人包了。
    他每天都来,从她开始上班,他就开始喝。各色牌子都会点一遍,唯独会漏过她的。如果时间还不够,从头再来喝一遍。
    啤酒,都是啤酒,可也架不住一喝一整晚,天天喝。他不是来找事的,因为那个角落很暗,暗到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直到老板亲自指点给她:你老公来了。
    可是,她不想去跟他面对,不想穿成这个样子被他看到。心里生出的怕几乎一下子就把她打进鸵鸟的沙堆里,既然他没有让她看到,那她,就看不到……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犯错。那个角落像个巨大磁场的黑洞,越强迫不去看,目光越被牵扯,心乱跳,还是忍不住去数他到底喝了多少。她开始记错酒单,拿错酒的口味,最后不得不在心里背书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客人问她话,音乐太吵,她听不清都不敢靠近人家,接二连三,终于在昨天,她被投诉。
    老板找她谈话,可能是态度太温和了,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想,他今天喝了好多,真的会醉的。等下了班,她匆匆换了衣服跑出去看,没有看到他的车,像每次一样,他早就不见了,不知道是怎么走的。
    夜里回去,她睡不着,两颗药,也睡不着……
    一切又开始了。只要他在,她就会懒惰,只会想他,不会去想钱。小费已经直线往下掉,这么热闹的场面,她一天才拿不到一千块,可是自己居然没觉得什么。
    苗伊心里钝钝的,最后五分钟,他在外面,她在里面……
    五分钟后,她该走过去找他,叫小叔叔,求他走。他会的。他其实是以为她没看到他,才一直没走。可是现在,她好怕,害怕的感觉真的好痛……
    ……
    过了午夜,台上的音乐在各种扩音器的助力下已经把人们的耳膜震破,什么旋律都不重要了,这个时间留下的人,除了酒热就是要疯狂。
    角落的阴影里,南嘉树握着酒瓶,刚上的冰镇黑啤,握得太紧,水汽很快凝下水珠,寒气直透掌心。眉头下的目光盯着舞台旁那一桌男人,已经是第三轮酒,却还在不停地跟她说话,很显然,早超出了要酒的范畴。
    她很耐心地解释,这么热烈的气氛,小脸细白如瓷,连那点腮红都涂不掉她的冷静。可是,这终究不是口译现场,很快,在男人们七嘴八舌、嬉皮笑脸的追逐下,她招架得有点急,很快脸颊就泛上红晕,像热出来的,这么远都能感觉到发烫;唇边弯着笑容,很可爱,眼睛怯怯的、分明抵触却又很认真地看着人家,追随着,一点都不躲,努力去满足,像一只勇敢的小猫。
    冰镇的温度已经被攥得飙升,眼前突然遮了一个身影,南嘉树立刻就咬牙!抬眼,光头、大个,一件半袖t恤露出粗壮的胳膊满布纹身,四目相对,那人笑了。
    罗朴。他的笑除了在苗苗儿面前像冰冻的河上嘎嘣裂出的缝,都这么狰狞。
    手中两瓶打开的酒,一只放到南嘉树面前,罗朴拿另一只碰了一下瓶颈,“我请客。”
    南嘉树看了一眼,没动。
    罗朴笑笑,坐在他对面,“中国有句古话叫‘不打不相识’,这怎么打了,也不相识?”
    “没兴趣。”
    “哈哈哈,怎么会呢?”他笑,仰头灌了口酒,“南大总工每天都来给我捧场,我怎么能不以为您是对我这小酒屋十足的兴趣?”
    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南嘉树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可你知道么,”罗朴自顾自说着,“自从你来了,我的17号牌酒就卖得很不好,在这之前,这可是我这里最贵、却最畅销的酒。”
    17号……
    南嘉树只觉得紧紧攥着的心被一把扯开!第一次看她这么穿,那么漂亮,那么刺眼,震惊压不过心痛,突然就看到那腰间的号牌!
    一瞬间一切都有了标价,整整一夜加一个白天不停地在说服自己要尊重她、尊重她的选择,顷刻溃散,死死握了拳,如果不是怕伤到她,他根本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此刻再被提起,南嘉树微微一笑,面对这张土匪脸,心里那股禁锢力量仿佛突然被放了出来,看着他,眼睛一眯,居然有种莫名的庆幸……
    “对于17号牌酒,也许南工不知道,那是我的珍藏。卖与不卖,都无所谓。可是,我不能把我的牌子砸掉,而且,我很喜欢这个号码。”
    对面男人的脸色凝固在唇边的一丝笑,罗朴看着,说着,两肘支了桌面,凑过去, “南工,我们做笔交易怎么样?”
    第97章
    嘈杂的音乐里, 罗朴没有听到回答, 面前这个男人在稍稍蹙了下眉之后,一张脸比手中的冰啤酒还要冷。
    眼睛往下一瞥,看了看几乎要爆开的肌肉,罗朴笑笑, “这样,两个选择,一, 你不走, 我解雇她。二,你不走,我调她做后台,给她双倍薪水。”
    真是很大度,两个“不走”把人逼入绝境, 南嘉树微微一挑眉, “用我媳妇儿来跟我交易,不愧是us marine,不怕死啊。”
    “哈哈……”罗朴笑,“so pathetic!迟迟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就够不男人的了,居然还拿出来做筹码。”
    笑声很大, 可对面的男人看着他,脸色沉得像海,投进去,一个水花都没打起。
    “你知道对抗那天她为什么带着红围巾么?” 罗朴又问。
    南嘉树拿起酒喝了一口, 目光还落在舞台下,一动不动。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来找我的样子。”
    这么多天的等待、守候,浸透了酒精,这个男人的忍耐该早已濒临极限,果然,那充血的眼睛终于转回来与他对视。
    罗朴收敛了脸上的笑,“那个时候她还小,世界也小,非常顽固的封闭,在我刚刚找到窗口的时候,她消失了。再见到,她有了你。”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酒精燃烧的目光里除了滚烫的温度竟然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好一会儿,罗朴用酒瓶轻轻敲了敲对方手中的酒,“她怕我忘了,还戴着那条围巾,想罩着她的男人不挨打。”
    明目张胆的侮辱,可那个寒冷的夜晚冻得哆哆嗦嗦的小丫头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脖子,温暖香甜的感觉至今还在脸颊边。温柔从满眼红丝里浮起,南嘉树微微一欠身,“所以,她的男人没挨打。”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居然真的弯下腰认做她的怂包。罗朴笑笑,“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变糟的速度这么快。她说不再需要我,可是两周后就站在了我面前。这一次,不但需要,还很急。”
    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铁板一样的脸色终于皱起了眉。
    “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兴趣,离不离婚也扯淡。事实是她又选择自己一个人,说明作为她的男人你已经失败得很彻底。现在,你这么纠缠让她很不舒服,所以,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尊重她,离她远点,否则……”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男人就站了起来,阴沉的目光看着远处,抬手,解袖口的扣子,“否则,怎么着?”
    嗯?罗朴皱了下眉,随着他的目光回头,舞台下的那一桌,六个大男人,其中一个一边手肘支在桌上,身体转过来面对着拿着酒单的女孩,高脚凳,屈膝围拢,从这里看过去人影重叠,几乎是拢着她。
    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似乎是说了很久,女孩抿着唇,脸红红的,在努力听,在努力说,而那男人逗她逗得很开心,侧脸都能看到他屏不住的笑,其他几个喝着酒,很惬意又无害地欣赏着。
    糟了!
    罗朴心里咯噔一下,他认得这几个人,喜欢逗乐,喜欢开些不怎么上台面的玩笑,不过倒不会动手动脚,别的女孩都知道怎么周旋,可苗伊不会,她的思维没有周旋的余地。
    罗朴忙起身,身边的男人已经大步往那边去。音乐嘈杂,人声鼎沸,别说脚步声,现在就是大声喊也不会起到任何警示作用。
    临近的危险,周围根本没人注意,可女孩显然看到了,惊恐的眼睛一下未眨,大手已经一把扯住那男人的脖领子,力气太猛,高脚凳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人没反应过来,一记铁拳重重砸去下颌,笑容都还在,可那画面里已经迸出颌骨崩裂的声音!
    毫无防备的惨叫,连人带凳子整个摔倒在地。
    来得太快,桌边的五个男人像被定格了,十几秒之后才发现,立刻想往起站,高大的男人乍着膀异常凶恶,抬脚将高脚圆桌踢入对面两人的怀里,再一用力,两个人连桌带凳子就往后翻。
    旁边一个忙去拉地上的同伴,剩下两个拿着酒瓶子就扑上来!明明近在眼前,可是瓶子甩过去打在他肩上,那么硬,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还不及收回来再举,其中一个已经被大手抓着两个膀子狠狠磕上他的膝头,疼得一声没叫出来,冷汗先往下刷。
    那拳头就像抡上了沙袋,左右开弓,两个人别说招架,躺都躺不下来!
    看同伴被打,地上的人起来也急红了眼,举起凳子就砍过来,重重地打在他后背上,用力太猛,没有打断,整个凳子都弹飞了出去!
    南嘉树被打得一个踉跄,转回头挥拳一击,几个人同时扑上来。
    酒精的刺激下已经完全没了分辨力,其中一个拿起砸烂的酒瓶子就往他身上扎去。狼牙一样的玻璃尖齿,几毫米的差距,手腕突然被攥住!力道大,那人整个被扯了出去,手差点没掰折。扭头,一个大光头、狰狞的面孔,是罗朴!正要向老板告状,就被拳头狠很招呼上来。
    六个打两个,可这两个太高大,一个太狠,一个太专业,六个人打红了眼,拿起什么来抡什么依然占不了上风。
    一时间,酒吧里噼里啪啦乱飞酒瓶子,音乐停了,却配上了尖叫和起哄声,气氛瞬间飙上另一个沸腾点。
    打得太激烈,酒吧的保安全都聚过来,可自家老板开战又没招呼他们上手,所以只负责保证周围不要有人趁乱做坏,几乎起到了清场的作用。
    罗朴根本不敢真用力,一边陪打,一边心里急得骂娘。fuck!!这家伙算找到发泄口了,打得那叫一个猛!那六个也都是二楞子,挨打还挨得很嗨!
    眼看着他揪着之前调/笑苗伊的那个,拳头的频率像打吊球一样,罗朴心想这特么不打成脑震荡也得打成猪头,这不是给警察留物证么!
    “住手!!你他妈的住手!”
    罗朴一声吼,保安们赶紧围拢过来把几个人拉开,说是拉开,基本是一人一个给摁住。罗朴腾出手来,大步过去拉南嘉树的手臂,可是这边正上劲,铁勾子一般,根本拉不开!
    罗扑一咬牙,转身飞起一脚直直踹上他的肩头。这么狠的重量,那家伙居然不过是往旁边歪了一下,很快就定住。罗练连续再起两脚,终于逼迫他放开手,却在下一秒就像铁钳一样紧紧扣牢他的脚腕,猛用力,一把将罗朴拖到跟前,血红的眼睛逼看着他,吼:“否则什么?你特么要否则什么??”
    罗朴暴怒,“否则我特么打死你!!”
    身一转,被钳住的脚直接作为支点踩着他整个人腾空,另一只脚直踹胸口!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不待起身就扭打起来。
    这一次,专不专业先不说,两个人单是力量就比之前的对手凶猛。
    那六个人也都看傻,这特么是打晕头了?他俩怎么打起来了??
    南嘉树练拳击,是力量型,可腿上功夫弱、又不自觉就讲规则,面对在战场上搏过命的罗朴,很快就被几乎没有章法的连续踢打扑倒在地,而后罗朴双膝扣住,一个非常专业的十字绞将他固定在身/下。
    挣扎两下,根本动不了,他干脆摊开躺好。看这副德性,罗朴恨得真咬牙,举起拳头就砸。
    忽然,从旁边扑过一个人来,罗朴举起的拳头几乎将她打倒在地,赶紧一把拉住,她还是扑通跪在地上,“别打了,别打了,他流血了……”
    嘈杂的人声里,女孩的声音很弱,颤抖着,带着哭腔,罗朴皱了眉这才注意到,就这么被摁在地上,他的左肩正好扎了玻璃渣,薄棉无领的白上衣,血已经很明显地洇了出来。
    罗朴咬了下牙,放开手,骂,“这他妈的,什么东西!”
    随着罗朴起身,周围的人都散开让路,那六个人又吵起来,大家都跟着围过去看怎么解决,对于地上那个罪魁祸首,挑了事又被老板打趴下,没人再有兴趣。
    她跪在身边,没有哭吧,可是小脸白得吓人,妆的颜色显得那么假。瘦了,早就瘦了,头发卷卷地披下来,脸那么小;裙子很漂亮,把可爱饱满的胸托得那么挺翘,像变了个人,可蹙着小眉、眼睛冷冷镇静的样子,就是他的小苗苗儿。
    南嘉树躺着,一动不动,看着她。这么近,近得几乎可以摸到她。五十二天了……最近的距离,是他的车窗到街对面,她买菜走过来……
    “起来吧。”她说。涂了鲜艳的口红,能看清楚她的口型,可是很哑,几乎没有声音。
    血液沸腾过后,酒精凝固在身体里,躺在冰凉的砖地上,他浑身僵硬,冷……
    起来……就看不见她了吧?逼着她退了易科,瞒着她丢了房子,现在,又砸了罗朴的酒吧。她喜欢的、想要的,他别说给,连她本来有的,都被他破坏了。
    当着她的面打架,不管罗朴会不会为难她,她都不会原谅他。小的时候,带着她逛街,打过一次。当时小丫头很勇敢,还跟警察叔叔说“是坏蛋先打我小叔叔的!”可是后来,她趴在他肩头说,“苗苗儿不喜欢小叔叔打架,小叔叔打架好凶,害怕……”
    现在看着她,南嘉树只感觉筋疲力尽。
    嫉妒,醉酒,打架。他知道自己耗尽了在她心里最后的一点好感。可能,连尊严都没了……
    ……
    “报警啊?”罗朴坐到了吧台边的高椅上,点了支烟,看着那一伙人,很轻松地吐出眼圈,“嗯?”
    六个人本来就嚷嚷报警嚷嚷得很凶,这一问,还有人拿电话说认识区分局某某某,这就联系。
    罗朴像没听着一样,对保安队长说,“带去医院好好检查,另外一人五千块钱营养费,给送回家去。”
    “滚蛋!劳资特么无缘无故挨打就这么完了??你想得倒美!报警!必须特么报警!”最先挨打的那个叫,同伴立刻附和,说这里不但有民事,还有刑事责任!哪能这么便宜就算了??
    罗朴咧嘴笑一下,正要答,人群外见那个高大的身型已经站了起来,罗朴没再说话,等他走过来,坐下,“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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