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这几年负责着村里的养殖场,思想意识早已不是十几年前那样简单的了,她的圆脸挂上了笑容,“这倒是我的错了,这两位同学,实在是对不起了。”
    她的道歉诚恳,娇女孩和傻大个都很吃这一套,以为她被他们说得愧疚了,没想到,那农妇竟然又朝白曙和白义叫道,“曙儿、白义,现在已经临近中午了,可以休息了,你们先过这来,婶子给你们带了些吃的。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干活。”既然她的好意别人不领,她也没必要自作多情,拿热脸蛋贴冷屁股。
    白义“哈哈”一笑,扔掉破布手套,率先往范氏那里走。
    傻大个急了,忙拉住白义,“你不能去,难道你忘了校长说的话了吗?”
    白义嗤笑,他甩开傻大个的手,“这是我婶子,亲亲婶子!”
    傻大个被白义的话惊到了,“你婶子?亲亲婶子!”
    “当然!你不知道吗?我大爷爷家就在这个村子!”他说完就往范氏那边跑。
    白曙已经先白义一步来到范氏身边,他从篮子里拿了一个玉米饼,吃了起来。这玉米饼还温热着,可见是刚煎的,煎饼子的人,手艺极好,没费多少油,却把饼煎得外酥里嫩,完全把玉米本身的甜味给发挥出来了。
    “可是,可是这样也不对!”
    娇女孩的声音清亮动听,只可惜白曙和白义是不解风情的,他们只顾着埋头吃,看都没看她一眼。
    范氏再次朝那娇女孩和傻大个招招手,“你们也来吃,我不是普通的村民,是你们同学的亲婶子,你们吃了我家的东西,不算是打扰了村民,不会犯错的。”
    白曙在范氏说话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他相信范氏这话说得定不是真心的,因为这篮子里只有四个玉米饼和两个窝窝头。白义一手一个玉米饼,而他刚才也被塞了第二块玉米饼,这样一来,剩下的只有两个窝窝头了。而玉米饼挺大,他吃两个就已经饱了,那这窝窝头是干嘛用的,一目了然了。
    范氏朝已经猜出结果的白曙眨眨眼,即使现在比苦难的那几年好过多了,但是她还是得节俭些。她今天统共就带了四个玉米饼,两个窝窝头。她今天就是想来试探试探,看和曙儿白义他俩分到一块的孩子,脑子怎么样。如果是懂事的,那正好一人一个玉米饼,而今后几天给白曙他们带吃的时候,可以顺带给这两人捎上,如果是挑事的,那两个窝窝头就派上用场了……
    这些年,她管理着村子里的养殖场,在村子里渐渐有了些话语权,刚开始时,她也曾遭到过董支书那一脉人的尖言尖语,而那时,她只会暗自生闷气,后来,她开始积极去学习怎么样才能更好地做养殖,随着她学习的深入,运用科学去养殖,养殖场的效益变得越来越好,村里就没人再说她是靠着爸爸这个大队长才得到这个好差事的。
    娇女孩和傻大个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往范氏那边走。
    范氏没再说什么,等白曙和白义吃完玉米饼子之后,她把那两个纹丝不动的窝窝头又给带回去了。
    等范氏走了之后,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班主任才来通知开饭。
    这顿饭可不是一般的饭,是忆苦饭。
    这吃忆苦饭,是学生们到农村学农的必经程序了。都村“忆苦”的,竟然是董支书。也是,董支书善于做思想工作,给这群高中生讲讲劳动人民的苦难史,简直是小菜一碟。
    这饭吃的是窝窝头。白曙虽然已经吃过玉米饼子,但干了一个多时辰的活,玉米饼子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所以他拿了两个窝窝头,坐在大队食堂里,听董支书忆苦。董支书说得激动,每每到感伤处,还会落泪。
    “我们以前真是苦呀,万恶的旧社会,滋生了那些恶心肠的地主,我们当时起早贪黑,吃的就是这些个窝窝头。吃得少,干得多,还没有人权,没有尊严,说的就是我们……”
    白曙吃着窝窝头,耳朵里自动过滤董支书的声音,想着前几天他在白义房间看到的那本小人书。那本小人书,名字叫做《半夜鸡叫》。
    这半夜鸡叫,说的是有个姓周的地主,他给他的长工们定了一个规矩,每天早上鸡一叫,他们就必须起来工作。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周家的鸡总是叫得比其他家的早,大半夜,天还没亮,它就开始叫了,长工们就得起来工作。有一个叫小宝的长工觉得奇怪,公鸡都是报晓的,哪有公鸡大半夜就叫了?于是,他一夜没睡,躲在墙角偷听,这才发现,大半夜叫的不是公鸡,而是周扒皮。他为了压榨长工,竟然大半夜学鸡叫。后来长工们在革命军的帮助下,打倒了周扒皮。劳动人民得到解放,周扒皮也自食恶果……
    “啯啯啯啯……”
    白曙才想着故事里学鸡叫的周扒皮,这会儿竟然真的听到了公鸡的叫声。
    他诧异地抬头,看到两个庄稼汉一人抱着一只公鸡,从外面跑了进来。
    “你们怎么能这样?鸡血怎么能治病?你们别不是胡说吧?”范氏追在这两人身后,愤懑不已。
    “这是怎么了?”董支书的“忆苦”被打断,他有几分不高兴。
    “还不是冬二和冬三!他们闯进养殖场,抓了两只大公鸡,非要说什么治病,要打鸡血,这不是瞎说吗?我可没听说这回事!”
    范氏在面对董支书的时候,可一点不畏惧,她理直气壮着呢!
    董支书听到这,笑了笑,那笑里带着讽刺,“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打鸡血的确能治病!”
    “对呀,我爸都打过!”坐在白曙身边的傻大个高声说道。他挺着胸脯,看起来颇为自己的博文广识而骄傲。
    范氏皱眉,她还是将信将疑,她怎么就没听说过还有这种疗法?
    此时范村长出现在食堂门口,他刚才去检查学生们劳动的情况去了。
    “柳柳,真的有鸡血疗法。”
    范村长一步步慢慢从食堂外面走进来,他身边跟着白立国。
    范氏听到父亲的话,没说话了,她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有些闷闷不乐。但是却又有种见到了靠山的有恃无恐。即使范氏的年纪再大,在父亲面前,她依旧不自觉地带了些女儿态。
    范村长看着范氏的时候,充满了慈父的柔和,但是他一转眼,看着董支书和他身边的两个人,眼中满是警告,“冬二、冬三,这鸡是集体的财产,即使你只是想要它的血,但是依旧得打报告。”
    董支书自知理亏,拿集体东西,可不是个小名头,他一脸严正地教训身边两个带着点关系的亲戚,“冬二、冬三,你们要公鸡血治病救命,我不是已经批准了骂?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跟范氏好好说?害得她误会?”冬二和冬三是他岳家那边的亲戚,他不能不帮他们先兜着。
    冬二咬牙切齿,分外愤怒,“我们跟范氏说了,可范氏说什么都不给,我妈正等着这鸡血救命呢!”他抱着那只公鸡比抱自己亲生儿子都认真。
    “那你也不能抢呀,你这一抢,鸡群里的鸡都受惊了!要是母鸡不产蛋了,你负责吗?”范氏急红眼了,忙反驳。
    范村长伸手拦住她,“好了,你们兄弟俩赶紧拿着鸡去医院吧,救人要紧,这账等过后再算。”
    他说完之后,就对着一食堂的师生笑言,“真是抱歉了,让大伙看笑话了。我们村里自己有了个养鸡场,这个养鸡场可为我们村子增了不少收益……”
    白曙眼见着范村长直接把这场闹剧转向了对村子的介绍,对华国的感激,对状元高中师生的感激……虽转得有些生硬,但至少说得比董支书的“忆苦”有些意思。
    第121章
    ·
    状元胡同的学农生活持续了一周,这一周的时间, 白曙他们不仅掰完了三亩地的玉米, 还把玉米拉回村里的仓库, 更是把玉米秆都砍了, 就等着玉米秆在地里晒干了,村里人就可以直接放火烧掉,当草木灰肥。
    “终于完工了。”白义收拾自己的牙刷、毛巾、换洗的衣裤,忍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这学农的日子,真是累呀,而且他们是不住在家里的。都村小学在农忙时集体放假, 于是村里的教室就空了下来。状元高中的学生就在都村小学的教室里打地铺,四个教室,两个教室住男生,一个住女生,剩下一个由老师们住。
    大爷爷白日朝的家,就在都村, 可是白曙、白义他们是不能到他家里住的。学校之所以安排学农,就是为了让学生们体会劳动人民的艰辛, 如果白曙他们住在白日朝家中,那就是不懂得艰苦奋斗!不懂得团结同学!不懂得吃苦耐劳!更达不到学校组织学生学农的目的了!不过校长和老师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 至少范氏不时给白曙、白义、一一、二二几个开小灶的事情,他们就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权当不知。
    白曙瞟了白义一眼, 白义的皮肤本来就是健康的小麦色,如今经过一周的在烈日下辛苦劳作,他变得更黑了,黑得能发亮。
    “喂,今晚要不要出去抓蛐蛐?”傻大个小声地说道。相处一周,他觉得自己和白曙他们的感情不错了。当然,这也多亏了范氏每次给白曙他们送饭的时候,都会给傻大个和娇女孩带些,虽然带给他们的食物不能和白曙和白义的相比,但至少比食堂吃到的好。
    “蛐蛐?”白义来了兴趣,连收拾东西的动作都停下来了。
    傻大个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到他们,就凑在白义的耳边说道:“今晚别睡,我会叫你们。
    他只是个传达信息的,具体行动得等晚上再细说了。
    白义点点头,手里比出一个“ok”的动作。
    傻大个神秘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一一和二二到白曙他们“宿舍”找他们。
    这次学农,白曙和白义被分到同一组,一一和二二则被分到了另一组。
    白曙和白义比起一一和二二来,可以说是非常幸运了。他们负责的是掰玉米棒子,而一一和二二则是拔麦子。这拔麦子那可比掰玉米难多了。若是用手拔,那些个没干过农活的孩子,手上铁定要长水泡的。若是用镰刀割,那也危险,这一刀下去,就见红了。这几天,基本上天天有学生往都村赤脚医生的医疗站里跑,边跑还边滴血,都留下一条滴血的路了。
    一一一见到白义,就朝白义挤眉弄眼,“今晚,去不?”
    一一他们住的教室就在白义他们隔壁,两间教室近得很,晚上抓蛐蛐的事情,还是一一他们那边提出来的呢。
    白义抬起起了薄茧的大手,一巴掌拍在一一肩膀上,“这样的好事儿,怎么能少得了我!”
    一一和白义两人搂着肩哈哈一笑。
    十月的夜晚,有些凉意了,从教室的窗户能看到外面的冷月,大圆盘似的冷月。白曙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又看不到什么预言的画面,这让他心里闷闷的。
    几声猫叫声在屋外响起。白曙听到了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白义用手摇了摇他,“走了。”
    等白曙他们蹑手蹑脚走出教室之后,才发现,要去抓蛐蛐的人还不少,光他们那屋的就有六个人了。
    “都到齐了吧?齐了我们就出发。”说话的是一一,这抓蛐蛐的事情就是他组织的。
    白曙早料到了,正因为他料到是一一组织的,所以他才不得不参与。
    抓蛐蛐的地点,一一已经想好了。
    “在村尾那片树林,有不少蛐蛐的叫声。咱们往那树林去!”一一指着有婴儿塔的那片树林。
    “不行!”二二反对,“那边不安全!”
    白曙愣了愣,他没想到一一的胆子竟然那么大,敢往那边去,许是他没有小时候被钱富扔进塔里的记忆吧?但是二二这极力反对的模样……白曙向二二投去了试探的目光,难不成二二还记得?
    二二似乎感觉到自己表现得太激动了,他极力避开白曙的目光,语气平和地说道:“那边太危险了,还是去村子东边的那片坟地吧,我听说坟地里的蛐蛐才是厉害,比其他地方的都凶猛!”
    为了不让大伙往村尾那片树林去,他只能投出了一个更诱人的鱼饵。
    说到坟地,大伙真的是有害怕,又想去。都村东边的那片公共坟地,埋了不少人,据说还有个千人坑,坑里面埋的都是华国解放前在战场中死掉的那些人,不过这几年那边又多了好些个小坟包,里面“住”的人是在饥荒那几年饿死的。
    “不,不要吧,咱们还是去小树林吧……”其中一个孩子的声音有些发抖。
    “难不成你害怕了?坟地那边的蛐蛐声可比小树林那边更加大,更加多呢!”二二使出了激将法。
    他的这些不寻常的举动,令白曙愈加确认,他当年应该是有些记忆的。他的手搭在了二二的肩膀上,那肩膀上竟然还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白曙的心一颤,这么多年来,他竟然没有发现二二的不对劲!
    “去坟地,我听村里人说坟地那边有铁头青背,还有花顶淡紫,铜头铁背……”
    白曙越说,大家伙眼中的光芒越亮。
    傻大个一拍大腿,充满了踌躇壮志,“去坟地!”
    这下,即使心有不愿的孩子,都不敢再说什么了,唯恐被笑话胆子小。
    离坟地还有老远距离,他们就能感受到一股阴凉的气息。
    傻大个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胳膊,“这地方,恁冷了!”
    白曙睨了他一眼,这小子,刚才还走在队伍最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到中间来了。
    “嗞嗞……嗞嗞……嘟嘟……”
    刚靠近坟地,就听到了一阵蛐蛐的叫声。
    “天,这么多蛐蛐!”一个小伙伴惊讶地叫道。
    从这杂乱的、此起彼伏的声音中,就可以判断坟地中的蛐蛐肯定不少!且从蛐蛐叫声的持久度和嘹亮度,就能够判断出这里蛐蛐的不凡!
    “走,快去抓!”傻大个这会儿又跑到队伍前头去了。
    队伍里的小伙伴,都走得不远。大家各自拿着电筒,循着蛐蛐的声音,翻草堆,翻石头,各种翻。
    白曙对蛐蛐没什么兴趣,他是没法理解斗蛐蛐的乐趣,所以他也就没有加入翻找的行列。
    白曙走在二二身后,离大家伙还有些距离。
    “你是不是记得?”白曙突然问道。当年婴儿塔里的阴暗和恐怖,是不是在他的心里留下来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二二故作不知,“记得什么?”其实,他很早很早就开始记事了。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年那种快要活活被饿死、被吓死的经历。
    白曙明白,二二这是不愿意说,他的眼睛直视着他,“不要害怕,有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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