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郑姬讶然反问,“大巫如此法术,不曾给君上诊治吗?”
    这话可不太好接,楚子苓淡淡道:“吾入宫时日甚短,只见过王后,还未曾觐见大王。”
    “王后呀……”郑姬哼了一声,竟不再开口。
    这是惧怕王妃樊姬吗?
    楚子苓在心底吁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心急,继续缓缓施艾,正当她想再找什么话题搭腔时,殿外居然传来喧哗。
    楚子苓手上一顿,对蒹葭使了个眼色。对方匆匆赶了出去,不大会儿工夫又跑了回来,低声道:“申公来了,得知大巫另有贵客,说在殿外等候即可。”
    怎么来的这么巧?楚子苓压住了想要皱眉的冲动,对蒹葭道:“劳申公稍待,吾先为夫人诊病。”
    蒹葭赶忙出去传话,榻上躺着的郑姬听到两人之言,倒是皱了皱眉:“申公也来寻你诊治?”
    她言语中颇有些不悦,这是跟申公有宿怨?楚子苓拿捏分寸,只是道:“吾乃宫巫,自要为申公诊治。”
    “申公非君子也!”郑姬似乎真的生气了,只是她生起气来,腔调也像是娇嗔。
    这更不好答了,楚子苓干脆闭口。见她不搭腔,郑姬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抱怨,只哼了一声,便闭上了双目。
    只艾两穴,用不了多长时间,待艾毕之后,郑姬在蒹葭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衫,也不等仆妇入殿,就向外走去。
    心中怀着怒气,郑姬走得不慢,谁知刚出内室,脚步就是一滞。只见大殿中,唯有一男子端坐,不论仆妇亦或甲士,都畏惧的退到了殿外。
    这便是申公?
    郑姬没有见过此人,然而此刻,那人一双黑眸正凝视着自己,似有炽火摇曳,惑人心动。他若真是那个骂过自己的申公,又为何会如此看她?
    “夫人,留心足下。”
    只一愣神的工夫,旁边就有个婢子搀住了郑姬的手臂。那人用的是郑音,许久未曾听到的乡音,让郑姬一阵恍惚,竟这么被她扶了出来,险些忘记向申公行礼。而那眼神也只显一瞬,男子也很快起身,避席行礼,一派温雅气度。
    见他如此君子风范,殿外仆妇都是松了口气,只道申公真直臣也。唯有郑姬紧紧握拳,面色古怪的登上了肩舆。
    因要迎申公,楚子苓跟在郑姬身后走了出来。一眼就见伯弥搀着郑姬,送下了阶梯。这是怎么回事?她心中不由警铃大作,立刻看向殿内站着的男子。只见申公神色如常,也不待郑姬登上肩舆,就扭头道:“大巫可得闲了?”
    楚子苓不便再看,只得把人迎进了内室。只是这事,她还要仔细想想。
    坐在微微摇晃的舆厢内,郑姬四处张望片刻,确定无人看她,方才展开了手掌。只见一角丝帕团在掌心,是刚刚那婢子塞给她的,怕让人见到,郑姬竟真的收了下来。可那是申公的婢子啊!申公害她名声丧尽,嫁给襄老,如今丧夫不说,还被继子黑要烝之。他怎有脸面传书给自己?
    然纵是气恼,郑姬还是按捺不住,展开了那丝帕,但见上面一行端庄郑书。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短短两句诗,皆是郑曲。一首“野有蔓草”,言一见钟情;一首“子衿”,言思之若狂。那双炽眸顿时浮上心间。郑姬只觉心跳怦怦,面上霞红,自从嫁入楚地,她已许久未收过这样的诗句。偏偏让那可恶的申公,帛书传情!
    嗔怒之余,她又忍不住看了那信一遍,唇角突然浮起笑容。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若她去了,又会如何?
    嘴角噙笑,郑姬把丝帕拢进了袖中。
    ※※※
    虽然给申公施艾时,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楚子苓心中仍旧警铃大作,总觉那两人似乎有些古怪。可惜这几日巫瞳不在,她连个问话的人都找不到。想来想去,还是让蒹葭打听郑姬的来历。如此绝色,不可能无人知晓的。
    结果不费吹灰之力,蒹葭就寻来了她想要的答案。
    “奴听旁的婢子说了,那郑姬可大有来头。据说一国之君都因她而死,还被灭了国呢!”蒹葭从同来的郑人那里,听了一耳朵阴私,两眼都要放出光来,“她后嫁的夫君连尹襄老早就身故,现在护着她的是继子黑要,听闻两人有私!还有郑姬以前也有情郎,大被同眠,不愧是穆公之女!”
    蒹葭说的兴致勃勃,听起来还颇为艳羡,然而楚子苓关注的可不知这个。那乱七八糟的话语拼凑起来,让她浑身一震,突然想到一事:“郑姬不是早就嫁了人吗?怎还如此称呼?”
    这种诸侯之女,嫁人也是嫁卿士的,怎么会不冠上夫家的姓氏?
    蒹葭眨了眨眼睛:“原先她嫁了陈国夏大夫,应该称作夏姬?怕是不吉,才改了吧。”
    夏姬!如此绝色,身在楚国,还是穆公之女!楚子苓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印象中,的确有这么个名垂千古,可称春秋四大美女之一的女子。而这女子传奇生涯的终点,就是嫁给了一个为她抛弃一切的男人,那人名叫“申公巫臣”!原来郑姬就是那个夏姬,申公就是那个巫臣!
    两人竟然在她面前相会,那是否还会出现携美出奔之事呢?楚子苓顿时心乱如麻。戳穿他们?以此为借口,让巫臣带她离开楚宫?然而万般思绪翻腾,还是被她压了下来。
    她现在既无证据,也无权势,哪里比得过身为县尹的申公巫臣?冒然点破此事,旁人信或不信,她都自身难保。双手握拳,深深吸了两口气,楚子苓才道:“郑姬还有三次艾灸,须得好生看着。”
    看什么?蒹葭没有反应过来,一脸茫然。楚子苓也不点破。蒹葭心思浅显,是万万不能让她知晓的。若是有个能商量的人就好了……
    一个身影浮上脑海,楚子苓却摇了摇头。那人怕是早就离开楚地了,多想无益。只盼最后这三次机会,能搭上夏姬,助她出逃吧。
    ※※※
    驷马并驰,骖缁服赤,蹄声似雷,飞鬃若焰。就见一大汉长身而立,控烈马如臂使指。如此潇洒仪态,便是楚地御者如云,也毫不逊色。
    楚王欲秋狝,卿大夫莫不选良驹,择猛士,只为围猎时拨个头筹。这大汉,正是右御许偃新养的门客,可称得上御术精湛,勇武无双。然他今日驰骋,为的却不是人前显露。马儿奔驰,飞快赶回许府,那人勒马下车,大步朝里走去。
    “许子唤某,可是宫中有变?”见到许偃,田恒也不矫饰,开口便道。
    他之前奉命,在郊外大营驻扎,演练车阵围猎。谁料从昨日起,营内车马就撤了不少,那些离开的卿士也个个面有焦色。今日许偃又急招他回来,田恒又岂会猜不出缘由?
    “正是。”许偃长叹一声,“大王昨日卒中,已昏迷不醒。”
    田恒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楚王年事以高,卒中昏迷,怕是难醒。然而楚国这几代多有篡位之事,若王崩,怕是会有乱起。
    也不迟疑,田恒立刻道:“许子当护太子,小君。”
    楚国那年幼的太子其实还不算什么,但是王妃樊姬,是个极有手腕之人,必不会容旁人夺了自己儿子的君位。此刻已不是鼠首两端的时候,必须要让王妃知晓,他绝无谋逆之心。
    许偃浑身一震,倒是把之前那些纠结都抛之脑后,连连颔首:“田宾客所言甚是,吾这便入宫!”
    谏言不过尔尔,田恒真正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此刻宫内怕是要乱,还请许子劝说王后,放巫苓出宫。”
    许偃倒是一怔:“巫苓医术高超,何不让她为大王诊治?”
    田恒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大王乃卒中,施针怕是不妥。巫苓对小君子有恩,还望许子救她一命。”
    卒中有救吗?就算能活过来,还能如常人一般吗?这时用金针救治,不论救不救的回,对于巫苓都不是好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助她离宫,保全性命。
    许偃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若大王真有不测,吾会一试。”
    他可以不建议让巫苓为大王施针,但是却不能此刻接她出宫。唯有大王身故,这些宫巫才有离开的可能。只要没给大王诊治,就不会身殉,还是有不小希望的。
    田恒眉头紧缩,却也知道这是许偃能答应的底线了,只能深深一揖:“某谢过许子。”
    这礼数,倒是让许偃生出些感慨。田恒如此看重救命恩人,实乃义士也,他又岂能落于人后?也不耽搁,许偃立刻命人备车,前往楚宫。
    许偃走了,田恒的心绪却依旧不宁。巫苓身在宫中,也没甚依仗,会不会忘乎所以,去治楚王?不行,他要想法把消息传入宫中才行!原地踱了几步,田恒转身立刻许府,向郑府而去。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再次登门, 田恒得到的可就不是什么好脸色了。毕竟巫苓一入宫,他就转投了许偃, 放在旁人眼里, 可算不得坦荡。
    当然, 田恒也不会在意旁人目光,开门见山道:“楚王病重,巫苓是个不知轻重的, 若是冒然插手,怕会有些干系。还请公孙遣人入宫, 劝她避开此事。”
    “田壮士想传话入宫?若是让人知晓, 吾等阻巫苓给大王诊治,岂不对公孙不利?”石淳面上带笑, 心底却极为不悦。这样的话也是能乱传的?让旁人听去,说不好就害了公孙。田恒此人也是无礼,根本不挂念当日恩情, 说走就走。如今遇到麻烦, 倒求上门来……
    “巫苓就能治好楚王吗?若楚王毙命,推到巫苓头上,尔等又有何好处?”田恒冷笑反问。
    巫苓可能从郑府入宫的,若真出了事, 他们确实担待不起。石淳一时语塞, 还想再说什么, 郑黑肱已经颔首道:“吾会派人入宫, 将此事告知巫苓。”
    他的神情肃穆, 倒是没有半分敷衍的意思。田恒在心底松了口气,总算这郑公孙记得巫苓的救治之恩。只要话能带入宫中,想巫苓也不会莽撞行事。若是能避开此事,待楚王身故,自有许偃出言,助她脱身。
    剩下的,只看楚王能撑多久了……
    ※※※
    因为思虑过甚,楚子苓这晚没能睡好。醒来之后,便专心致志等那两个传说中的“主角”登门。不出所料,申公再次来得迟了,还是郑姬先到巫舍。然而未等楚子苓观察她面上神色,就被一句话砸懵了。
    “大巫竟还在巫舍?吾以为汝会去给大王诊病……”郑姬似颇为惊讶,一见面便说道。
    楚王病了?楚子苓只觉背上寒毛都炸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宫人提及?而且既然猜她会去给楚王诊病,为何还来看诊?心头翻涌,楚子苓斟酌着开口:“此事当真?吾尚未听闻。亏得如此,才不致让夫人白跑一趟。”
    郑姬面上一滞,立刻掩口笑道:“是妾多话,兴许大王病得不重。”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安安分分躺在了榻上。可是这无意中出口的话,透露了太多东西。楚王病了,宫中封锁消息,但在宫外,连这种不问世事的贵妇都已知晓。这样的病,绝不会是小病!而明知她可能会参与救治,还来巫舍复诊,为的真是这区区半个多小时的艾灸吗?怕也未必。
    然而说郑姬真是来私会申公的,又有些让人不可置信。昨日她还是一副看不惯对方的样子,怎么可能短短一日就态度大变?难不成那不到一分钟的会面,生出了什么变数?还是要再等几日,才能许下那流传千古的一诺……
    楚子苓心乱如麻,几乎要持不稳手中艾柱。许是凑得太近,郑姬不由嗔道:“今日怎地如此热?”
    楚子苓立刻拿开了些艾柱,迟疑片刻才道:“是吾心忧大王,乱了神思。”
    郑姬也不怪她,叹了一声:“谁又不忧呢。”
    那声轻叹婉转,足让人垂怜。楚子苓却稳住了手,也稳住了心,边施艾边道:“身在宫中,有时觉得,还是做个游巫更好。”
    郑姬有些惊讶:“汝原是游巫?”
    楚子苓点了点头:“吾刚来郢都不久。”
    郑姬却道:“以大巫术法,吾看给大王诊病也是够的,何不趁此良机,施展手腕?”
    让她给楚王治病吗?楚子苓并没有这样的野心,实在是风险太大,伴君如伴虎。叹了一声,她只是道:“山野之人,自幼不受拘束,难登大雅之堂。”
    听到这自谦,郑姬反倒生出些感慨:“又有谁喜拘束呢?若是大巫不愿待在宫中,吾倒可问问君子,看看他能不能带汝出宫……”
    这才是楚子苓最想听的!手都快要抖起来了,她努力控制着面上表情,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若真如此,还要谢过夫人。”
    气氛顿时又好了不少,艾完之后郑姬也不闲聊几句,便起身而去。等人走出了大殿,楚子苓只觉浑身的力气都泄了个干净。这算是成了吗?郑姬真会让人带她出宫吗?怕是之后两次复诊还要趁热打铁,才能把事情敲定下来!
    深深吁了口气,楚子苓又想起来仍未出现的申公巫臣。今天怎么不玩偶遇了?还是楚王突然犯病,让他没了勾搭人的时间?那两人究竟要如何暗通款曲,又何时出奔?对了,若是郑姬离开,她能跟着走吗?留在楚国似乎也不太安全……
    脑中纷乱,楚子苓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出了巫舍,郑姬有些郁郁不欢的坐进肩舆。她今日明明按时到了,那人怎地不曾出现?难道是她自作多情,误会了诗中含义?亏她今日专门带了这么多心腹,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心中气闷,连肩舆坐起来都觉颠簸,郑姬刚想下令,让抬舆的健妇慢些走,就见前方迎面走来两人。那不正是申公和他那婢女吗?
    惊喜交加,郑姬突然高声道:“吾金钗少了一支!阿元,快回巫舍找找!”
    虽然带了不少心腹,但是这阿元,是她那继子黑要安排在身边的,不好买通,自然要打发出去。
    阿元不疑有他,匆匆折回巫舍,郑姬则命仆妇落下肩舆,停在路边。这时,那两人已走的近了,就见那婢子上前一步,恭敬道:“吾家家主想与夫人一晤。”
    听到这话,郑姬只觉心跳怦怦,提高了音量:“尔等退避。”
    所有仆妇和那婢子尽皆躬身退下,就在此时,舆厢纱帐轻动,被一只大手撩开,那男子出现在郑姬面前。面容依旧端正,然眼眸深深,炽烈情浓,似能望入心底。
    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孟浪,郑姬有些受惊,旋即有生出薄怒,嗔道:“申公有何教吾?”
    这申公原就说过她的坏话,如今又来撩拨,怎能不让人气恼?郑姬本以为,她会听到那人狼狈致歉,或是说出几段酸诗,吐一吐衷肠。然而那男子直直凝视着她,开口道:“若夫人归郑,吾必聘之。”
    那声音,没有犹疑,亦无作态,只简简单单,犹若盟誓。郑姬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当初几个入幕的情郎,哪个曾如此对她?谁人不是有妻有妾,怎会向她求娶?
    然而心潮起伏,情难自己,郑姬也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了,强忍着咬牙道:“吾身在楚地,如何归郑?”
    家中还有黑要那继子看着,门都不便出,如何归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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